银凤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件绣着水鸳鸯的兜儿,除了兜儿,还有一只鸳鸯枕头,看着活计绝不是院里头做的,也不是金雀的手艺,她才还哭得脸色发白,一时满面涨红,赶紧团起来还塞回去,想着甘氏躺在屋里人晕沉沉甚都不知,这儿竟翻出这些来,又多掉了几滴泪。
好容易从柜里取了参盒出来,在手上一掂却轻得很,打开来一瞧,半盒子的参片,切好了送来的,这会儿还只余下三四片,赶紧都取了,回去给甘氏含上一片。
药油抹到了宋之湄的人中,水晶白露都不敢使劲,还是金雀上手掐了一把,宋之湄这才醒转过来,她一辈子没这样难堪过,只觉得身上处处都是痛的,好似叫人狠打过一顿,软着身子没力气醒来,水晶搂了她哭:“姑娘醒醒罢,太太撞了头。”
这一句算是把她给唤醒了,水晶白露两个扶了她坐起来,眼看着甘氏躺在床上,头上绑了帕子,那帕子染着血渍,她立时撑起来要去看甘氏,腿还软着,人一歪倒,两个丫头一个拉一个托,这才把她架到甘氏身前。
宋之湄哀哀哭了一声:“娘……”这会儿哪里还哭得出声来,眼看着甘氏面如白纸,口里还含了参片,眼前不说大夫,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只她一个能拿主意,立起来凭着一股力气往门前冲去。
她自家也不知出去了能做甚,父亲不知身在何处,哥哥还在学里,想到宋敬堂总觉得还有个依靠,才要出门,两个婆子一把拦住了她:“大姑娘行行好,可别砸了我们的差事,等二爷回来,事儿也就定了。”
宋之湄却知亲爹是再指望不上的,她眼儿一睨:“总得让人告诉哥哥一声,我娘凭白躺着……”
两个婆子原来还怵她大小是个主子,如今还怕什么,笑一声:“二太太作甚躺着,别个不知道,姑娘总是知道的,怎么算是凭白,有因有果,老爷少爷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宋之湄话没话完就叫人堵了回来,这才知道甚个是叫天天不应,这会儿还是早上,哥哥要到傍晚才下学,越是想越是心慌,这时才知道悔恨,不该干这没头没尾的事儿,哪知道赵三太太竟这样胆小。
银凤扯了她的袖子,宋之湄这才回过神来,以势压人是不成了,把手腕子上的金镯子宝石戒指全都撸了下来:“我不过是告诉哥哥一声。”
对着这个下人好声好气半带哀求,宋之湄只恨不得宋老太太立时就归了天去,可她这会儿却只得垂着眼泪央求,两个婆子看着锦缎帕子裹得这许多金灿灿的东西怎么不动心,可动心归动心,事儿却不敢办。
两个对视一眼,真要放了人出去,老太太就得先扒了她们的皮,二爷没找回来,倒把二少爷找回来了,哪个不知道,老太太不把二爷当回事,二少爷却是孙辈,纵这些日子淡了些,原来在老太太那儿也是得脸的。
宋之湄眼见得这两个迟疑,立时又道:“让哥哥瞒过去便是,只说是他自个儿身子不适,这才回来,赶巧知道了,与妈妈们再不相干的。”
她一开口,银凤就帮着软声哀求,连金雀也知道甘氏死了她没个好,这会儿肚里还没动静,若真是有了动静她也就不怕了:“也不必我们寻人去,妈妈们也有孙子儿子,叫个人走一遭也就是了。”
西院里乱成一团,叶氏的正院却静悄悄没半点声息,石桂守在廊下,春燕繁杏在里头侍候叶氏,叶氏眼见得甘氏这般全是为着儿女,倒先不忍了,叹了几回气,反是繁杏道:“太太又犯这个心善的毛病,你待别个好,别个甚时候想着咱们呢。”
春燕端了茶送上去,叶氏叫甘氏那句话一激,翻出旧事来,心口微微的疼,春燕见她蹙眉,立时道:“太太可是心疼的毛病又犯了?”
这是叶氏的陈年旧疾,大约自有了宋荫堂,就有了这个毛病,每每疼起来,都要喝一小钟合欢花浸酒,年年都是新浸的,这会儿合欢花儿还没开,去年的先倒一钟来,温过了给她喝下去,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抬眼看看春燕:“你去瞧瞧,若是当真不好,你再来回我。”
繁杏先急了:“太太,这事儿咱们管不得,太太真的伸了手,落了老太太的埋怨不说,二姑娘心里怎么想?再救她,也不识好人心!”
叶氏歪在枕上,手轻轻挥一挥,繁杏还待说话,□□燕拉住了:“太太心里有主意呢,你赶紧收了声罢,这事儿捅出去,二姑娘脸上是真不好看。”
老太太没顾及着宋之湄,对余容的怜惜一半是因着她是真懂事,不吵不闹不委屈,大大方方就认下了赵三太太当干娘,面上一丝不露出来,老太太这才看重她,便为着压甘氏宋之湄,也必给她定一门好亲事,甘氏越是寻死,余容的亲事就越是好。
春燕掀了帘子出来,眼儿一扫,看小丫头们都跟缩了头的鹌鹑似的,又是一声叹息,这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呢,拿上些药也不想旁个,指了石桂:“你跟我走一趟去。”
石桂捧了药盒子跟在后头,还没走到西院门边,就看着宋敬堂一路拎了袍角发足奔过来,他原来就身子单薄,跑得这一路,人直喘气,额角都是汗,春衫后背更是湿了一片,眼里再瞧不见别个,避过了春燕,却把石桂撞倒地上。
☆、第162章 出嗣
春燕扶了石桂起来,药盒撒了不说,人还叫撞到石阶下,石桂原来在雪天钱姨娘生产的时候就崴过脚,这一下踩空又是钻心的疼,歪着身子撑住了,手上还破了一层油皮,春燕赶紧过来扶,一面看石桂伤势,一面皱了眉头:“这下可不好。 ”
看园的婆子听见动静也跑过来,见是春燕立时托住石桂,听她说话还当说的是石桂,笑一笑道:“脚能动就成,我去取些药油来,姑娘揉一揉,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石桂疼得出了一层白毛汗,吁出两口气来,勉强笑一笑:“多谢妈妈了。”婆子去取药,她这才道:“姐姐快去告诉太太一声罢,我就在这儿坐着,不要紧的。”
春燕把石桂扶到树荫处坐着:“你等着,我回去立时叫人来扶你。”说着赶紧回转去,心里想一回,宋敬堂的办法也不过就是跪求老太太,这事儿叶氏管不得,既管不得,干脆就别沾手,何苦落这个埋怨。
石桂老实在树荫底下坐着,这么些个乱纷纷的事,她倒庆幸得亏这会和还是个三等的,前头排了这许多个,也轮不着她,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叶氏是两头讨不着好,老太太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说宋望海了,宋荫堂去求只怕也没用。
石桂眼见着四处无人经过,干脆脱了鞋子,解了布袜子,去看脚踝处,这下可是伤上加伤,肿得老高,轻轻一转里头骨头没断,只是伤了筋,这只脚也是多灾多难,伸手揉一揉,嗞牙咧嘴的疼,一抬头,就瞧见宋勉立在树荫底上,面红耳赤的站着。
宋勉正是半通不能的时候,说知道些也不过是个大概,说全然不懂瞧见了心里却觉异样,才看见是石桂想要上前来,刚走到树荫前,就见她解了袜子,白生生的脚丫子上红肿一块,搁在膝盖上揉了一回,瞧着像是很疼的模样。
石桂立时把那布袜往脚上一罩,这个时节宋勉怎么会回来,她顺手把袜子套上,又穿上鞋:“我在院里头崴了脚,堂少爷怎么这会儿往院里来了?”
宋勉松一口气,耳朵根子红了红,咳嗽一声,看石桂泰然,这才镇定下来:“说是敬堂兄母亲急病,我跟着回来看看。”
石桂皱了眉头,这么说来就是有人报过去的,财帛动人心,也是在所难免,可这会儿却不是宋勉该凑上去的:“堂少爷还是回学里读书罢,若是有人问起来,只说不知也就是了。”
宋勉来了宋家,一点点知道宋家这池子水搅得混,老太爷确是好学问的,可这一家乱在了根子上,要想拨乱反正是再不能够了。
他一听就明白过来,冲着石桂拱拱手:“多谢你了。”想着立时要走,迈出步子又再回转来,面上微微泛红,手指头紧了又紧,嘴里吞吞吐吐:“要不要,要不要我,送送你。”
一句话说得顿了三回,石桂冲他灿然一笑:“多谢堂少爷,已经知会了人,就快来接我了。”林荫道上不时就有人走过,两个这么说话,到底不好,宋勉虽顾忌得这一点,却还肯伸手,石桂就承他的情。
宋勉听她这样说,这才转身走了,石桂又等得会子,没等着守园的婆子,先见着淡竹从道上过来,张头左右寻她,看她老实坐着,赶紧跑过来:“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把脚给崴了?”
石桂把宋敬堂急匆匆撞了她的事说了,淡竹吐吐舌头:“怪道呢,老太太那院里又闹起来了,二少爷这对膝盖怕是铜浇铁铸的,这回又不知道要他跪多久呢。”
石桂掐掐淡竹的面颊:“你这张嘴,往后惹了祸可怎么好。”
淡竹掀起袜子看一看伤处,咧了嘴儿不住抽气:“没个十天半月的,又养不好了,我记着你上次就是这只脚,这可怎么好,且得作下病来。”
石桂这一伤,便没跟着叶氏再去正院,繁杏还想拦着:“太太何苦还去,只说心疾犯了,老太太必会体谅的。”
叶氏却摇了头,带了春燕过去,淡竹没赶上这番热闹,又不敢独个儿往老太太院子里头去,还是石菊拉了她:“你可消停些罢,这些个热闹也是能看的。”
宋之湄的脸皮揭了下来,就没那么容易再贴回去,薛太医看过了甘氏,给她开了伤药,说是往后养不好,脸上只怕要带着伤了。
宋望海到了晚间才回来,宋敬堂已经跪了一下午,水米未进的跪在永善堂前,不时给老太太磕头,宋望海很是闹了一场,把出嗣的话也说了出来。
这句一开口,就听见里头老太太笑了一声:“也好,往后两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宋望海立时偃旗息鼓,半晌没说出话来,闹到最后,余容早已经不在这事里头,连宋之湄干了什么也都没人再说嘴,倒成了争执要不要出嗣了。
出嗣可不是小事,若是能出,宋荫堂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出了,老太太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这气话却把宋望海压得死死的,也不再说旁的,一口答应下来,要把甘氏跟宋之湄两个送回家乡去。
甘氏头上还绑着帕子,伤处还没养好,除了收敛疮口,还喝着补血的红豆枣子汤,又是汤又是药的灌下去,等来的就是丈夫要把她们送回乡的消息。
一口汤药没咽下去,吐了宋之湄一身,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倒是想流泪的,眼睛却干得哭不出来,宋之湄这才晓得后悔,可是后悔也是无用。
甘氏看着女儿,从出了这事儿到她撞头受伤养病,半个字也没埋怨过女儿,知道她心里苦,也怪她这个当娘的无用,若是她能干些,女儿何至于就受这样的委屈。
人先是晕沉沉的,吐了一口药,倒清醒起来,要是她死了,更没人替儿子女儿打算,再讨个新人进门,早早把女儿发嫁了,她就是死了也能从坟头里爬出来,握了女儿的手:“你爹是个靠不住的,若是我没了,你同你哥哥,万不能离了心。”
一席话说得宋之湄伏在床上哭个不住,不过心底一点念头,竟让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此时悔青了肠子,惶惶然抱了甘氏,哭得泪珠不断。
甘氏靠不成丈夫,好在还有个儿子,宋敬堂在永善堂前长跪不起:“求伯祖母慈悲,母亲大病,舟船之中如何看顾身体,纵是要去,也等母亲病好,我亲自送她们回乡去,给祖父祖母尽孝。”
里头这番热闹几天都没个消停,叶氏心疾又犯,这回余容侍疾,她往正院里头走动得多了,便越发显出不一般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半个字都不提及,只守着叶氏,春燕还叹一声:“二姑娘是个省心的,若不然,且有得好闹呢。”
石桂的脚伤了,屋里一股子药味,淡竹喜鹊似的奔忙个不停,反是石菊陪了她做活计,看她取了叶文心的书看,还赞叹一声:“你倒真是学了本事,我前儿还听繁杏姐姐说呢,想要出头,只想着踩别个怎么成,没有金钢钻也揽不着瓷器活。”
繁杏喜欢石桂肯学,虽不会打算盘,算的数也从来不差,春燕是一早就有意把她拨给繁杏的,她还识了字,记帐算帐别个也没法挑刺。
石桂听了只笑一笑,繁杏这话要么是说锦荔要么就是说宋之湄,大半还是锦荔,石菊同她说了会子话,手上就打出十来个结子:“再有几日就要舍缘豆了,这事儿也不知道甚时候能了呢,你说会不会真的出嗣?”
石桂倒了药油在手上揉散脚踝处的红肿,一面揉一面道:“这事儿能了早就了了,原来就没撕撸干净,如今就更扯不明白了,只怕还是混过去多些,太太看的明白着呢。”
老太太是心志坚定的,可拔出萝卜带着泥,宋望海也不是好打发的,石桂石菊对看一眼儿,俱都默不作声,叶氏里外都是尴尬人。
甘氏养病,宋之湄守着母亲连门也不出半步,宋荫堂只当母亲这回气着了,但凡伤及叶氏的,他也再没有好脸色,当着宋老太太不露什么,后来再置办东西,便少了宋之湄的那一份,又替叶氏加倍的补偿余容。
甘氏这病时好时坏,脑袋撞破了,这个疮口养了许久还不好,宋望海眼见着甘氏因病不必回去,还替她拿主意:“总归如今娘也不逼你,你这伤好得慢些,也就罢了。”
甘氏心里一阵阵的发寒,半辈子为了他,竟全是白活的,那个当年肯爬假山替她摘风筝拆花枝的人,那个当初为着桃叶儿刮破了她的皮,把一株桃花都砍了的人,竟变作了这付模样。
甘氏阖了眼儿,宋望海只觉得事情有解,甩着袖子走了,甘氏再张口时,便半分情面也不给他留了:“你爹不替你的婚事出力,也是因着他没法子,这许多年,白长了年岁,半点人脉也无,还不如现请媒人上门,你等着,等娘送了你出门子,立时就带着东西回乡去。
宋之湄从没有过这样不安定的日子,七上八下不得安生,偏偏父亲还这样无用,半点也不能替她出头,听了母亲说这样的话,也不再哭了,只道:“我全听娘的。”
待再见余容泽芝的时候,宋之湄人瘦了一大圈,新裁的夏衫穿在身上空落落,人清减了,面上的神情也变了,低眉垂眼,一付乖顺模样,问过两个妹妹好好,还给她们一人做了一双鞋。
四月里多雨,院里头才开的花,一层一层打落下来,打落一层又再开一层,一茬接着一茬不断,宋荫堂专给余容淘换了两盆芍药花来,一株观音面一株紫金观,碗口大的花开得眩目,给松风水阁凭添一段艳色。
叶氏的心疼病比往年都要重些,慢慢将养着,余容泽芝两个亲手收了合欢花给她浸酒,又手绣了经书出来求平安。
将要进五月时,太子妃的人选定了,是陈阁老家的小孙女儿陈湘宁,睿王自请就蕃,蕃地从江南鱼米乡换到了燕京城,别的甚都没求,只求了纪子悦作睿王妃。
☆、第163章 运转
陈阁老的孙女儿选作了太子妃,倒也算不得什么奇事,陈阁老虽是年老致仕了,几个儿子也没一个得任高官的,可他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太子原来也不是真心想要纪子悦为妃,两家之间挑中了陈湘宁,还得更圣人皇后的心。
可睿王却说了这话出来,圣人竟还许了,宋荫堂是庶吉士,往日里办的就是草拟旨意,前朝还没发旨,他就已经知道了,急赶着回来告诉祖父。
宋老太爷连连摇头,这消息一出,也无暇顾及家里这摊子事了,在书房里又是转圈又是叹息,祖孙两个商谈许久,点灯熬蜡,第二日宋老太爷便称病递了折子,说是感了风寒。
他这一病,宋家就算是闭门谢客,等外面传了消息,他已经称病两日,再送来的登门帖子收是收了,却叫管事一个个出去回,说是老太爷病了,正在静养,也无力气再见外客。
既有了这么桩事,甘氏跟宋之湄的事儿自然得往后压,这时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甘氏一口气儿又缓了过来,握了女儿的手淌泪:“娘怎么不知道你心里这份委屈,可再委屈咱们也得咽了,且等着看,我便不信没有咱们得意的时候。”
嘴上这样宽慰了,心里却明白,如今就是靠着老太爷老太太,往后要是没了老太爷,除开得这一笔家资,女儿说亲依旧不过是小官富户,再高些的门第怎么能进得去。
两个人先还相对垂泪,往后只怕连跟着老太太出门饮宴都不成了,哪知道外头竟传进来这么一桩好事。
陈阁老的小孙女儿选成了太子妃,宋之湄一听这句,差点儿失手砸了药碗,拉了水晶问道:“当真?”这个陈家姑娘,原来就是同她交好的,宋之湄因着她还看了许多诗书,若不然那一回跟赵士谦遇见,也插不进那许多话去。
水晶喜极,连连点头:“当真,姑娘可算是时运到了!”
宋之湄同陈湘宁算是闺中蜜友,热乎的那一阵里,绢帕子递来送往,写过书信送过点心,去了一趟圆妙观,虽淡了下来,可陈湘宁是个十足的好性儿,宋之湄伏低做小,两个虽不比原来亲近,也依旧还有书信往来。
她要进宫选秀,宋之湄还绣了帕子给她,绣的是富贵牡丹,花样俗虽俗些,却是好意头,陈湘宁不及还礼,还是陈家人送了一盒子龙须酥来。
陈阁老已经致仕了,宋之湄还当这位陈姑娘是怎么也不会入选的,也不过是给一个好听些的名头,哪知道她竟真个撞了高运,竟能选成太子妃。
陈湘宁如何撞了高运的,宋之湄此时也不及去想了,心里头连点忌妒的心思都没升起来,就先想着要给她写一封信去,她抖了手指了白露道:“赶紧取笔墨来,把陈家姑娘送我的花笺取出来。”
闺中女儿长日无事,陈湘宁拿手的就是制作花笺,那一回送她的是红枫叶,还曾戏谑过是红叶传书,论理不该知道这些,可她看了一肚子的书,见着宋之湄的时候便把这些说给她听,宋之湄心里不爱这些,可既她喜欢,便也跟着符合,这才聊了下来。
陈湘宁同她原就差得多,当日还能暗存心思比较一番,如今连比较之心都生不出来,宋之湄脸上红了又白,白过了再红,搓得手心直发烫,这一封信要怎么写才好。
她是满腹欣喜,宋老太爷那儿却不好过,这一场风寒,只有一二分是真,□□分是作假,先把眼前这场子混过去再说。
宋老太爷躺在病床上一声一声的叹息,西院里却欢天喜地,旨意已经下了,陈湘宁却还有一年才及笄,宫里给她挑人教导规矩,陈家一门见她又再不相同,原来屋子住得那样紧窄的,也单给她空了个小楼出来,家里这许多姐妹,当中适龄的却只有她一个,她这份运气,羡慕也不羡慕不来。
一样是作妃,纪家便愁云惨淡,纪子悦要跟去北地,她的年纪还更长些,纪夫人进宫求着再留一留女儿,皇后娘娘叹一口气:“都到了这份上,你又何必再留她。”就怕留下一个祸根,手心手背都是肉,磨着哪一块不疼呢?
这些个事俱是主子们烦恼的,宋老太爷称病不出,宋老太太也重又打起醮来,西院便是要闹,也不敢这时候闹,一时间宋家竟比原来清静了许多。
上头主子们歇了,丫头也一样跟着歇下来,石桂的脚踝天天揉着药酒,可到底还是一块骨头凸出来,不似原来那样灵活,繁杏看过一回:“你这脚且得正骨呢。”
石桂犯了难,她是肯正的,哪里去看靠得住的大夫,锦荔知道她脚伤难好,啧啧两声:“要嘛你多折几艘彩纸船?端阳节的时候求一求龙王爷?”
淡竹一声“呸”了出来,锦荔挑眼儿看了她,四月初八换夏衣,进了端阳节,天已经热得穿不住绸衫子了,这一季有这许多琐碎事,叶氏的身子又不好,夏衣便不如往年,颜色差着许多,丫头们也不敢说嘴,只私底下报怨两声,把旧年剩下来的料子翻出来,看着配一配。
石桂却很喜欢发下来的青碧料子,看着就是一身清爽,寻出两根柿子红天水碧的腰带,缠在腰上再挂上些荷包腰饰,越发有了沉静模样。
她脚上受伤,葡萄一听见信儿就来看她,幽篁里如今成了一块宝地,宋荫堂虽还没挪进去,屋子却已经先理了起来,住个姑娘跟住个少爷再不相同。
幽篁里种着百来杆翠竹,里头落地罩飞罩也都是以竹为题,屋子倒不必大动,只陈设换过了官帽椅山水云纹石的长案卧榻。
葡萄再没成想还能比原来更好些,院子里头的小丫头子,知道她是幽篁里的,哪一个不巴结着,她原来成日发愁,脸颊都凹了进去,心里一松快,人显得气色都好了许多,这么回去,郑婆子便有些神神叨叨的,真当是钱姨娘的院子里头有古怪。
她兼着小厨房,花了大价钱在朱雀街上求了一枚圆妙观的灵符来,这才放下心,寻常却也不敢再迈进钱姨娘的小院子了。
葡萄带着新鲜果子来看石桂,宋荫堂人没进,东西已经慢慢挪进去了,既是大少爷的院子,厨房的婆子怎么敢怠慢,按着上房的例送东西过去,里头丫头还没添,葡萄九月吃了个肚儿圆。
这新樱桃叶氏这儿得着一筐,各种送上些,小丫头便没落着多少,葡萄一下就送了一碟子来,淡竹一面啧啧出声,一面抓上一把,往石桂手里一塞:“还是你姐姐想着你。”
“干娘也念了你几回,说给你熬了大骨头汤,好好养养脚,想吃什么就告诉她,她做了送来。”却绝口不提回去养伤的话,怕一出来就再难进来了。
石桂乐得有骨头汤喝,她伤了脚,郑婆子的孝敬却没断,不吃自然是白不吃的,想一回道:“这时节得收榆钱了,我倒想吃榆钱糕。”
葡萄抿着嘴儿笑了,她去了几份燥意,人倒安静下来:“那有什么,我也得闲,我做给你就是了。”葡萄是真心感谢石桂,若不是她想的这么个法子,一辈子都得跟着钱姨娘,木香上回来看她,还说她的运道好,竟落在这么块宝地上。
石桂吃了一把樱桃,这时节就是沾着鲜味,好的还没上来,皮子上还有许多泛白的,可一屋子人也吃得津津有味,锦荔往门前过了好几回,无人开口答理她,翻脸走了。
第二日郑婆子才送了榆钱糕来,锦荔就拢了一大盒子的蜜饯玫瑰金橘,还有一把大樱桃,来来回回的分发,就是没往石桂这个屋里头拐。
淡竹怎么不生气,石菊还拉了她:“且别惹事了,太太还在养病呢。”
石桂却摇摇头叹一口气,淡竹这下子可炸了:“你也觉着得忍不成?这是打谁的脸呢!不上台盘的东西。”
石桂笑了:“我是替高升家的叹气呢,太太那儿才刚得着,她也已经有了,你说这樱桃是打哪个筐里摸出来的?”
淡竹没想到这一茬,“扑哧”一声笑了,锦荔还得意,高升家的进来回事,一看见樱桃梗叶气得脸都红了,春燕繁杏两个笑盈盈看了她,锦荔既送了来,她们自然要谢一声,高升家的涨红着脸,把侄女儿拉了出去。
五月节里是睿王娶妻,按理本不该排在太子之前的,可要就藩,留下纪子悦备嫁,再千里迢迢的送嫁,睿王怎么能肯,都已经亏待了他,便把这事儿往前提一提,趁早办了。
既是皇家办喜事,纪家又是相熟的人家,叶氏虽身子不好,也早早就把贺礼送了过去,余容泽芝同纪子悦也是熟识的,从赵三太太给的东西里头挑出两块好皮子,算作是给她添箱。
陈湘宁算起来也是手帕交,论理也该去,可她身份不同,只送了亲手绣的扇屏,人却不曾去,反是余容泽芝被叶氏带着去了纪家。
宋之湄办了这样的事,一时三刻是不想着出门了,她见识了老太太的脾气,也不敢再闹腾,一封信写出去又久久不曾接着陈湘宁的回复,越发缩了头,就在甘氏床前侍疾,等闲再不往东院里迈。
宋老太太不便去,加了厚厚的一份礼,给纪子悦的东西算得稀罕,又让身边积年的婆子跟着叶氏一道出门,她自个儿就是燕京人,风土人情很说得着,让纪子悦在出嫁之前心头有数。
余容和泽芝送去的皮子,纪子悦很是欢喜,她这儿倒不似陈湘宁似的,虽也派了教导嬷嬷在,这些嬷嬷也是要跟着去燕京的,睿王这么个疼爱法,她们到了地头也还得看脸色,何必此时端架子折腾人,这位王妃又是个有主意的,也不会叫她们拿捏了去。
纪子悦倒瞧不出欣喜的模样来,人反而显得憔悴,还更多了礼数,还有一个吴家姑娘陪着,余容泽芝只说恭喜,打趣上两句,也不再什么往后就是王妃的话,纪子悦能请了她们来,也就是知道这两个是安稳的。
姊妹两个自有话说,余容泽芝也坐到一处,耳不闻眼不见,落到那些个太太夫人眼里,便是这一对姐妹都是贞静有眼色的,不讨人嫌不出头,那就是能当好儿媳妇的了。
叶氏身子不曾好透,就有好几家夫人递了话给纪夫人,想请她得闲牵一牵线,宋家两位姑娘,虽出身差着些,可品性相貌都好,那便能替自家子侄留意一番了。
这样的热闹石桂赶不上,她的脚还没好透,门上报进来说是她同乡来了,石桂一笑,趁着院里无人,石菊扶了她出去,就门上见了明月。
明月身上背了一大包的东西,见着石桂全给了她:“我要走啦,这些你替我收一收。”
☆、第164章 告别
石桂一怔,看他一身短打,连道袍都换了下来,果然是一付要出远门的模样,急声问道:“你往哪儿去?你不当道士了?”
明月抓抓头发,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当着别个的面跟石桂两个说道这些,石菊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是要告别的,她自来细心,这会儿天快正午了,便道:“你们慢慢说着,一时半会儿里头也不找人的,我去厨房张罗些吃的来。 ”
要走远路不吃饱些怎么成,石桂也不及问他要去哪里了,浑身上下摸不出钱来,急的叫住石菊:“烦你要些肉脯干粮来,包上一包,好给他带走。”
石菊立时去了,明月却有些不好意思,他还真是饿着肚皮来的,要走的打算匆忙的很,哪里还想到预备吃食,面上黑红黑红,伸手抓抓头发摸摸鼻子,粗声道:“多谢你了。”
明月还是头一回这么正正经经的道谢,他人不大,却是极要脸的,欠了人他心里明白,再遇上也一样还你人情,可正经的道谢却是头一遭。
石桂这才问他:“你这是跟谁走?往哪儿去?”
明月独身一个,能在圆妙观里混着就已经很好,他再机灵也不过这点年纪,出去山长水远如何支撑,必是跟着人去的,说不准就是他那个师兄。
哪知道明月“嘿嘿”一笑:“我吃皇粮去啦。”一面说一面舞了下拳头,极是得意的模样:“统共就挑了二十个,我挤进去了。”
“可是迁都?”石桂想着上回他说要迁都,这回又说吃皇粮,难道是跟着师兄弟们出去寻新都城了?
她冲口而出,明月却摇了摇头:“不是,睿王爷就藩,说往那儿也得造个道观,在咱们观里挑几个人,跟着一道。”差不多要混出来的,哪一个肯跟着去人生地不熟的藩地新建个道观,也只明月这般了无牵挂的才肯。
“那你师兄去不去?”那个孙师兄到底还能照应他一些,若是孤身一个,石桂还真有些不放心,明月淘气捣蛋却极有主意,脑子又活,石桂却把他当弟弟看待,就怕他出去了出什么事。
“师兄都懒成一瘫了,哪里肯动,就是给他的知观做,他也不肯挪窝。”孙师兄一听就摇头,还劝了明月别去,两人在街市上好好混着,置房子买地,再想个旁的营生,总能安顿。
明月却不同,他在这儿是找不到爹了,还不如换一个地头混,统共挑了二十人去,他挤在里头,去了燕京,建起新观来,这会儿显得年纪小,到了那儿也是有资历,能当师兄的人了。
圆妙观里头的道士零零总总也有百来人,这样的大观,他既是后来的,又是强留下的,想要出头谈何容易,换一块地界又不同,统共就二十个,他的年纪还最小,除了张老仙人的亲传弟子,大伙儿都是一样的。
石桂还想问问他找没找着爹,再一想,他爹没了,他娘早早就改嫁了,他孑然一身想的也是挣一挣,开口要劝的话便不再说。
“燕京是苦水,你到那儿这样的水怎么也得煮开了喝才成,万万不能就这么吃进肚里,那儿冷得早,冬日里天寒地冻的,你……”石桂的嘱咐还没说完呢,明月就红着脸盘打断了她。
“女人就是麻烦,这些东西你怎么不看。”他收罗了许多东西过来,她一眼都还没看过,就知道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把大包往她眼前一推,抬起下巴点了点。
石桂眨眨眼儿,她也不信明月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让她保管着,打开来一看,俱是些吃食玩物,有许了她的梅豆干丝儿,还有糖人贴画大风筝,是知道自个儿要走,特意来还礼的。
石桂叹一口气:“你甚时候出发?”
去燕京除了水路还得走陆路,他要去算着日子就该是纪家姑娘出嫁之后,跟着睿王一道走,哪知道明月笑嘻嘻道:“我明儿就上船啦,吴千户徐大人一道,把咱们也算在里头,先开道过去。”
石桂也不知道吴千户徐大人说的都是谁,既有千户在,那就是有兵的,倒不担心他路上行船坐车不安全了:“那你路上仔细些,里头有熟识的师兄你多跟着,第一要紧的就是别走散了。”
明月摆摆手,脸上不耐烦,心里却极受用,等石菊拿了个干净的布包来,石桂一看就笑了:“这点子东西怎么够,他只怕今儿一顿就吃完了。”
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月,明月果然叫她说着,送给他的肉干就是这样,一天吃一点不如一次吃个尽够。
石菊没料到明月看着瘦,却是个大肚汉,转身又要去,石桂赶紧拉了她:“厨房里相必也没这许多干粮。”问石菊借了钱,请小厮跑一回,专往门楼铺子里头买那了干饼子跟肉脯子来。
明月这回却没急着还钱,只告诉石桂道:“我还回来呢,年年祖师爷的寿辰总要回来祭一祭的。”说着看看那个大包,里头还藏着一个小包,小包里是他这段日子攒下来的钱。
只有一半,他再带一半出去讨生活,觉得石桂心正眼明,放在她这里,比存在孙师兄那儿都要安心,总归要回来的,到时候再来寻她就是了。
没一会儿小厮就把东西办了来,石桂给了他几个钱当跑腿,明月带来了一包来,石桂又还了一包去,白面饼子才烘出来,香得很,明月一闻见就觉着饿了,当着石桂不好意思立时就吃,等出了门边,还没到巷子口就把饼子叼在嘴里,就着肉干大吃起来。
吃上两口再回头看看,石桂还在门边送他,耳廓一红,呛上一口,捶着胸咽进去,转身走出巷子边,觉得包里那份东西,也算给的值当了。
石桂拎着包袱回去,院里婆子帮了把手,一路送到屋里,石菊眼看着石桂收拾东西,没一会儿贴画儿也挂起来了,糖花也摆在碟子里,小桌子上摆了五六个碟子,都是小点心小吃食。
里头竟还有一套捏面人,捏个什么蝴蝶牡丹不好,偏偏捏了《西游记》,马背上驮着唐僧,一边一个猴子一只猪猡,还有个大和尚扛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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