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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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桂胸口堵了一口浊气,便是自家心头清明,见着这些腌臜事也一样觉得恶心,她快步走到廊道边,此时天色将晚,天上大团的白云嵌了一道道霞光,紫的红的橘的,一层层染开去,石桂靠着柱子,原是极目看出去,不知不觉就看住了。

  心头那口浊气,冲着这漫天霞色吐了出来,回神的时候,便见宋勉坐在廊边的栏杆上,冲石桂微微点头。

  他日日绕着那个凉亭总要走上几千步,回过身时看见阶上摆了一包善果,再顺着路看过去,石桂已然绕过了月洞门去,宋勉眉目间染了些暖色,步下台阶拿了那包善果,咬着里头的豆沙。

  他在此间除了宋老太爷宋老太太跟叶氏,也有交好的,譬如宋荫堂,他这么下功夫,除了只有这么一条路走,也是因为前头还排着一个宋荫堂。

  宋荫堂是宋老太爷开的蒙,打小心无旁骛,只读书一道就不知比他高出多少,宋勉在宋家村里算得出挑,进了族学方知差得还远,不比旁人更用功,怎么能脱颖而出。

  宋荫堂读书,有人砚墨有人铺纸,还有人洗笔端茶,点心果品,他想吃的不想吃的,都□□齐备,宋荫堂行事学足了叶氏,事事周到不说,还让人如沐春风,凡他有的,也都想着宋勉,宋勉收得多,回的少,一针一线都在宋家,便干脆躲过去,这样不吃那样不用,连读书都不在屋里了。

  别个给他,他只觉得身上压得更重,石桂给的,倒是他能还得起的,这会看她回过神,笑着问她:“怎么,你叫人训斥了?”

  石桂摇摇头,动了动手上的金镯子:“不是训斥,是得了赏。”

  宋勉不解:“得赏你还不高兴?”他屋里那个书僮,躲三躲四的偷懒儿,不就是因着他给不起赏,恨不得往宋荫堂那儿献殷勤去,怎么这个丫头得了东西竟还面带薄怒。

  石桂干脆坐下了:“也不是甚个赏赐都是好的,都能叫人开心的。”她本来还是个孩子模样,虽人老成,可一双大眼配着两道弯眉,面颊鼓鼓,看着就带三分稚气,这会儿眉头一蹙,倒似装满了心事。

  宋勉一听,倒为她这话点头,石桂却不打算多说,立起来冲他点点头:“我回去当差啦。”把那手镯藏进衣袖里,这一匣子点心,正好臊一臊琼瑛。

  宋勉也不知要跟个小丫头说些甚,他本就不是个擅言辞的人,挟了书回至乐斋,看门的小厮笑嘻嘻一声:“堂少爷又读书去呐。”宋勉也不答他,点一点头,只作不知这笑里头的嘲讽,自家砚了墨,提笔写起文章来。

  叶文心久等石桂不来,心里头着慌,连声催了玉絮去把石桂叫回来,她先时度着石桂总是宋家人,冯嬷嬷再怎么厉害,也不能隔着这一层去动石桂,至多教训两句,再不能打骂的,哪知道到天色暗了还不回来,赶紧叫人去催。

  玉絮哪里敢违了冯嬷嬷的话,可她才在叶文心跟前露了脸,她吩咐的事又不能不办,正犯难呢,石桂掀了帘子进来了。

  叶文心差点儿冲口而出,好容易咬唇忍住了:“怎么去的这样久,可是往花园子里头躲懒去了?”

  石桂脆笑一声:“再不敢躲懒儿,嬷嬷叫我了去,问我些姑娘的病里心绪可好,说我侍候得用心,赏了我一匣子点心呢。”

  一面说一面提一提手里的食匣,叶文心不防她还能得了赏回来,屋里头无人不知这是琼瑛下的绊子,石桂毫发无伤回来了不说,还得了吃食,个个都往她脸上瞧过去。

  琼瑛的脸上一阵青白,连笑都撑不住了,她说了好些回,冯嬷嬷都不愿意替她出头,好容易这回答应了,竟能叫这么个毛丫头糊弄过去。

  叶文心抿嘴一笑:“我看看给了你什么好东西?”当着面就要石桂把匣子打开来,里头装着翡翠卷子蝴蝶酥,还有一层奶糕,是拿羊乳子做的,寻常丫头们再吃不着的。

  叶文心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冯嬷嬷当着人怎么尊她为主的,背后又是如何行事,她明白过来,便留意看着,有心问一问石桂怎么哄住了她,往枕头上一挨:“我这会儿也吃不得,这药越发苦了,叫厨房做糖糕来。”

  石桂坐在下首陪着她,两个不时说些趣话,琼瑛还要摆大丫头的款:“姑娘正是养精神的时候,可别让她走了困意。”

  石桂当面应了,还坐着不动,吃起翡翠卷子来,琼瑛心头火起,瑞叶在的时候,大伙儿都要退后三分,好容易她进前了,还有个石桂碍着,可她又不能当着叶文心发脾气,转身出去了,往廊下坐着生闷气。

  玉絮跟了出去,拿手推一推她:“你这又是何苦,不过住个三五个月,姑娘宠她,就宠着些又如何,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玉絮这会儿比石桂还更叫琼瑛忌惮,石桂真要压权便是留在叶文心身边了,也还得再等上三四年,玉絮就不一样了,亏得平日里待她这样好,却在背后捅刀子。

  “姑娘这会儿看我们,都是草木人了,眼睛里只见得一个,我也不是容不下人,可也劝着姑娘好才是,一味胡闹,她是得了赏了,我们可不挨罚。”琼瑛知道这会儿不能立时就跟玉絮起冲突,两个一边,先捏住石桂要紧。

  玉絮跟着琼瑛这么久,甚个好处都没捞着,反是石桂在叶文心跟前说了她许多好话,听见琼瑛埋怨笑一笑:“连嬷嬷都赏了她了,你又何苦作恶人,过个三五月,到时候再说。”

  外间说甚,里头不知,石桂等人一出去,就把袖子撸起来给叶文心看,那只金镯子宽松,套在她腕上松垮垮的,若不是冬日里衣裳穿得厚,怎么也掩不住,石桂看着叶文心,心里叹息,语音清越:“这才是我得的赏呢。”

  叶文心乍见之下,猛得一阵咳嗽,石桂放下袖子,替她端了水来,叶文心好容易把这阵咳嗽压下去,石桂把冯嬷嬷那一席话全告诉了她,她一只手撑着床沿,指甲刮在床框的雕花上,眼睛怔怔盯着床帐,琼瑛跟着她四五年,也一样能把她卖了,石桂跟着她不过三两个月,便能为她如此,揪着领口的手轻轻松开:“我知你不是贪图甚么,若是,若是我能如愿,必讨回卖身契,放你自由。”

  跟着又一字一顿道:“她能笑里藏刀,咱们就以迂为直,以患为利。”石桂早在告诉叶文心之前就已经想到了,除了反间,没别的路可走。

  ☆、第96章 早产

  叶文心说出这话来,石桂倒对她刮目相看,只当小姑娘经了事,倒有了成算,她本就是个聪明的,所欠的不过是心气太高,分明知道冯嬷嬷琼瑛心里的打算,却偏偏放不下颜面去哄骗笼络这两个人。

  哪知道叶文心第二句话,便是让石桂去翻书箱子:“你把那《孙子兵法》替我翻出来。”石桂一噎,眨巴了眼儿看着叶文心,她却反过来告诉石桂:“这才是好书呢,我且得想想法子。”

  石桂恨不得叹息,才还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却原来是纸上谈兵,不能挫了她心志,去了西厢小间里翻书,叶文心看得杂书颇多,香谱也有琴谱也有,一溜儿排开,兵书却是藏在最下面的,仙域志翻得书角都皱了起来,兵法还跟新的一样,石桂随手一翻,墨香味儿还没散,显是很少翻动。

  叶文心连想法子都这样文气,石桂也知一朝一夕急不来,就让她看了书,出门续水的时候遇着满面寒霜的琼瑛,还有跟在后头冲她使眼色的玉絮。

  六出九月几个立在廊下,院子里头刹时就传遍了,哪个都知道冯嬷嬷是挑剔石桂去的,有替她挂心的,譬如六出,也有等着笑话的,譬如九月,可谁也不曾想到她不伤毫毛的回来了,还得了一匣子点心。

  冯嬷嬷见天笑眉笑眼的,来的日子也还短,原来姑娘这院里头的事都是由着任嬷嬷打理的,可这些丫头天生便知怎么在大宅里头讨生活。

  任嬷嬷看着是个板正的人,待她们却能睁只眼闭只眼,便是犯了错也不会过份苛责,换了冯嬷嬷来,人看着是笑盈盈的,说话也很是和气,可几个丫头就是不敢在她跟前造次。

  六出素尘看石桂的眼神又不相同,琼瑛也是叫气得狠了,指了石桂便道:“姑娘这会儿病着,咱们都恨不得她多养养精神,你倒好,还哄了姑娘看书劳神,安的是个什么心。”

  石桂手上提着铜壶,立在阶下看过去,见琼瑛横眉立目,抿嘴一笑:“琼瑛姐姐可是看茬了,姑娘让我找的书,说是整日躺在床上,精神反一日不如一日,看看书也好排解排解。”

  琼瑛还是头一回使这样的威风,却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石桂说完这句也不再跟她理论了,自去取了滚水来,让她这番火气落了个空,连六出素尘两个都赶紧转身回去,怕她失了脸面,再来寻别人的不是。

  石桂从来不是软柿子,琼瑛在她这个碰了软钉子,看看屋里那个必是站在石桂这边,冯嬷嬷又不知怎么叫这丫头哄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冯嬷嬷吩咐她的时候可没个好脸色,还能被她哄好不成?

  心里越发忌惮了石桂,甩了帘子进门,让叶文心养好伤去吴家的宴会是不能够了,让叶文心首肯那教规矩的管教嬷嬷进来,更是千难万难,冯嬷嬷交待的差事没一件办得到,琼瑛咬了唇,拿眼睛的余光去看玉絮,要是冯嬷嬷把差事交给了玉絮,她哥哥的差事可就黄了。

  石桂回屋想把手镯收起来,这么个圆环套在手腕上总要露馅,她才进屋子,九月就跟着进来了:“你可真了不得,院里都替你捏一把汗呢。”

  九月是想问问石桂怎么讨了冯嬷嬷喜欢的,她有这么一样讨人喜欢的本事,春燕喜欢她,叶文心喜欢她,连冯嬷嬷都能对她网开一面,九月细看石桂,生得确是好的,可要进院子,总要先挑长相,生得好的多了去了,怎么偏偏是她呢?

  石桂不好实话实话,只得笑道:“哪里就像你说得这样凶险了,冯嬷嬷又不吃人,她问我答,我答得好,自然有赏了。”

  九月当然不肯信,她一个心心念念要回家的,却几次三番得了宠,说她没心计哪个肯信的,看着石桂蹲下身,掀起床单来,往那木板床底下藏的小箱子看了一眼:“除了点心,你还得了什么?”

  石桂装着找猫,财不露白的道理她很明白,作势往里探头:“我找猫儿呢,姑娘这么懒在床上,不如找这两只小东西逗逗她。”

  两只小猫崽子来的时候身上茸毛都没长齐,这会儿已经毛茸茸的,还不会跳,却很会爬了,从绣箩儿里头爬出来,满屋子乱爬,石桂找着一只,另一只懒洋洋在绣箩里睡觉,装了猫儿出去,九月还盯着桌下面的木头箱子,扁扁嘴儿,嚅嚅道:“就没一句实话,也不知道藏了多少个心眼子。”

  叶文心看兵法看得出神,这些个招式却是一招都不会用,石桂抱了猫儿来,她摸了两只小东西,把书递给石桂:“你看看,可有心得。”

  屋里旁人都不识字,她大大方方的递过来,石桂就端端正正接了,琼瑛再忌恨也无法,只听见叶文心说:“这些字倒是都明白的,真要办起来,倒不明白了。”

  石桂抿了嘴儿一笑,她渐渐习惯了看竖写的书,翻到《用间篇》,点一点因间内间两句:“这且不是别个在用的,姑娘早已经在办的,竟还说不会。”

  她点的是反间一句,叶文心叹一口气:“真这么容易就好了。”

  石桂知道她心里没谱,有意说一说罢,屋里处处都是眼睛,特别是琼瑛,此时恨不得把耳朵都贴上来,石桂干脆道:“我倒有一句,只说出来不好意思,还请姑娘看一看。”

  不能说,那就写,拿手指头沾了水,在桌上写了出来,顺她心意四个字,叶文心抬头看她,抚卷笑道:“大妙。”

  说到“妙”字,两只小猫崽子竟跟着“喵”起来,叶文心笑得面上泛红,到底病中,说笑一回就有些乏力,重又躺倒下去,就让这两只猫儿爬在床上,正要睡下去,玉絮进来了:“院子里头钱姨娘发动了,咱们可要预备些礼?”

  叶文心蹙了眉头:“她一个姨娘,怎么发动了还特意往咱们这儿说上一声?”

  玉絮笑起来:“是我往姑太太那儿去了,早先姑太太派人来问,我得闲就去回了话,领了些香料珠子出来,脚还没踩出鸳鸯馆的门呢,就匆忙忙进来个小丫头,说是姨娘发动了,这么一想,也只有远翠阁的那一位。”

  琼瑛一听便怔住了,鸳鸯馆来人她不知道,玉絮竟也瞒着没说,觑了空自家过去露脸了,心里这口气越发难平。

  玉絮得用,也是石桂乐见的,赶紧相帮一句:“我原在太太那儿的时候,太太就很宠爱钱姨娘的。”

  听说钱姨娘发动了,屋里头静得一刻,春燕繁杏急急出来吩咐事,连高升家的也过来了,显着很看重钱姨娘这一胎的模样,玉絮才有这么一说。

  玉絮见石桂替她说话,越发要把这事儿办下来:“姑娘可真是,这个姨娘并不关紧要,咱们全的是姑太太的脸面,总也得备些东西,若是送了红蛋红糖来,那便送了去,若是不送,再当不知就是了。”

  叶文心原来是再不会理会这些的,如今知道了许多弯弯绕绕,点一点头:“去罢,打听打听姑姑那儿送了什么,咱们的礼也别薄了。”

  玉絮石桂再加叶文心,三个把这事儿敲定了,反没琼瑛说话的地方,她一时红了眼圈儿,背了身子回屋去,叶文心懒怠理会她,往后躺了,放下绉绸帘儿阖了眼。

  石桂却想去葡萄那儿,算着日子,钱姨娘总还有一个月才要生的,怎么这会儿就发动了?趁琼瑛伤神,她脚下一溜,打着灯往远翠阁去了,提前生孩子,侍候的丫头定要被罚,只盼着葡萄无事才好。

  跟葡萄不好不坏处着,倒有些真感情了,化雪的时候路上又湿又滑,石桂不敢快走,一步一步到了远翠阁,还没进门就见葡萄缩在门边,双手合什正在念佛。

  石桂轻轻拍她,她已经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才八个月就发动起来,都说七活八不活,要是生下来有个什么闪失,一院子人都没个好下场。

  “我一听着信儿就觉着不对,这是怎么了?”稳婆还没来,脚程没有这么快,叶氏先派了两个生养过的嬷嬷看着,里头无声无息,大红灯笼叫风吹得一晃一晃,那光圈打人脸上原是喜乐的红,可这会儿院子里除了钱姨娘的□□声,再听不见旁的声儿,倒显得有些渗人了。

  葡萄拉了石桂绕出去,一把扑在她身上:“这可怎么好,是要姨娘有个闪失,我可怎么办?”

  石桂紧紧攥了她,葡萄好容易才抽抽噎噎的把话说了:“姨娘原是常在院子里呆着的,今儿不知怎么,非要往园子里去,我们劝她,身子沉了,不便外出,她说天天呆在院子里头,想往外头看看景色,走上两步就回来。”

  石桂静心听着,葡萄却忽然打了冷颤:“可是越走越远,平日里姨娘走不得这许多路的,今儿偏偏走了,一直将要走到静中观。”

  石桂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想到雪地上那排浅浅的脚印,轻声问道:“那又怎么了?可是走动得多了,这才动了胎气?”

  葡萄摇着头,眼泪跟掉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我也不知怎么了,木香姐姐松节姐姐都在,观门一开,看见大少爷出来,大少爷还问了姨娘好,大少爷一走,姨娘的脸就白了,捂着肚子,这就……就……”

  石桂一把捂了她的嘴,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儿不对,狠狠下手掐了她一把:“这事儿要问也先问不到你头上的,你这个模样,上头才要罚呢。”

  ☆、第97章 爱意

  石桂只道是葡萄怕挨罚,这才哭成了这样,一又眼睛又红又肿,不开口就先流泪,帕子早就湿透了,抬手要拿袖子去抹,让石桂一把抓了手,掏出绢子来,替她抹眼泪。

  叶氏这个人,算得是软硬不吃的,只要你有道理,你便不会受罚,你要是没道理,便是哭破了天,她也依旧不会恕你半分。

  石桂拉了葡萄,先是左右看看,跟着才轻声问她:“你们只见着大少爷从观里出来?可瞧见旁的了?姨娘身边可曾离过人?”

  葡萄泪似雨下,抽抽着一口气儿都提不上来了:“哪儿敢呢,姨娘是两条腿动,我们一院子八条腿跟着动,一步都不敢离,纵是要茶要水找帕子簪环,身边也必得留下两位姐姐,不说落单了,就是眼睛都没离开过她身上半寸。”

  那便是她怀像不好,原在院中又走动的少,天儿又冷路上又湿滑,说不得颠簸了,石桂搂了葡萄的肩头,拍了她的背替她顺气儿:“姨娘有没有脚底打滑,你们不知道的。”

  葡萄还是直摇头:“不说打滑了,她迈一脚步子,松节姐姐都恨不得替了她去,连积雪道边不敢走,就怕雪水湿了鞋子,只在廊道里走的,哪知道还会出这事儿。”

  石桂咬唇皱眉,里头还在阵阵□□,本来怎么也还有一月才能生产的,养娘是寻摸好了,稳婆却还没来,急急赶着车把稳婆接进院里,花园子里一路点了灯,把稳婆连拉带拽的带进来,稳婆一看里已经破了水,寻常该预备的东西都已经预备下了,赶紧接生。

  松节已经跪在门口替钱姨娘念催生经,自稳婆说过钱姨娘骨架子太细难生养,她屋里的丫头便都念起了催生经,松节念上一句,又磕上一个头,双手合什,眼睛紧闭,额头碰着青砖地,前半边流海全湿了。

  葡萄见她这模样越发害怕,眼睛一扫那院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人就直打抖,石桂赶紧拉住她:“姐姐快别哭了,看看木香姐姐,这会儿可在替嬷嬷们跑腿呢,不说姨娘这一胎平不平安,姐姐这时候帮手,也算是尽了心力的。”

  葡萄还不敢动弹,她那会儿站在钱姨娘身前,木香松节扶着钱姨娘的胳膊,她在前头引路,正要下台阶,看见不远处大少爷自静中观出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跟着从里头露出一片杏黄色的裙角来。

  姨娘当时抽得一口气,木香松节赶紧扶住了她,等大少爷走到廊道边,同姨娘见了礼,问一声:“姨娘安好。”跟着转身离开时,钱姨娘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到拐角处再看不见了,人也已经出事了。

  这些事葡萄都看在眼里,木香松节立在钱姨娘身后不曾看见,她却是半点都没漏掉,葡萄这个年纪,也将将懂得些男女之事了,在钱姨娘院里头,也曾见过宋望海过来,钱姨娘却从没拿这种眼光去看他。

  葡萄嚅嚅开了口:“大少爷……”三个字一吐出来,就打了一个寒噤,立时闭了嘴不说话,连想都不敢再想了。

  葡萄再是口快心直不晓事,有一条却是知道的,这些事若不能闷在心里,她也不必活了,对着石桂都不敢露出半个字来,木呆呆的站着,通身似浸在冰雪里,里头喊声越大,她越是不敢进门去,数九寒冬出一层白毛汗。

  石桂也觉着葡萄不对劲,伸手拉她,掌心里汗涔涔,一把握住又滑又腻,心里觉得葡萄必是有些事没说,可她哪能想到旁的,这几个丫头陪着,真出了事,她们咬定了没有,只要钱姨娘不开口,叶氏也没法子发落她们。

  “若是太太问起来,你能不提大少爷,就不提大少爷,太太本就不喜少爷往老庄里头钻,这事儿

  若是叫二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要起什么口舌,能把这个撇了去,太太就不会重罚你们。”石桂知道的不多,能想出来只有点干系,手掌让葡萄紧紧攥了不肯放,又叹一口气:“你这会儿,要么就跟着木香姐姐,要么就跟着松节,只知道在这儿发抖,可别误了你自个我。”

  松节是听天命,木香是尽人事,两者总得有一样,若是两样都无,葡萄怎么会不挨罚,说到定,姨娘早产,也是跟着在身边的人侍候得不精心的缘故。

  葡萄紧咬牙关,知道石桂说得对,步子却迈不开来,只要一想到钱姨娘那缠绵的目光,跟大和爷的背景,她就恨不得不曾窥见这些,不过是无端端的作了一场梦。

  石桂真当葡萄是吓住了,推她一把:“你赶紧想想罢,再这么愣着,太太就要来了。”她说的不错,这样的大事,叶氏便为了不叫人挑理,也得来走上一遭的。

  葡萄一个激灵,这下汗也不出了,两只手往衣裳上一通抹,迈了腿儿进得院去,声音还在打抖,却是脆生生的:“姐姐交给我罢。”拎了铜壶出来,吩咐婆子提热水来。

  叶氏果然来了,身边跟着春燕,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石桂一见路尽头点了红灯,赶紧闪身往后边那条路走去,该说的都说了,能不沾干系,还是不沾干系的好。

  石桂缩身进了树荫里,眼看着叶氏进了远翠阁,此时不走,过会子宋望海也要来,轻手轻脚往回去,一路踩着落雪,又把灯笼忘在了远翠阁,摸黑往幽篁里去。

  雪天路滑,石桂又不常往那一路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月亮朦朦胧胧照在积雪上,勉强有些白光,白日里只觉得庭院楼阁好似画卷,比那白山黑水更有匠心,却无匠气。

  此时再看,倒有些害怕起来,石桂紧一紧袄子,裤管上都是落雪,这头少人来,扫院的丫头们便躲了懒儿,连道都没开,就由着雪积成冰,一脚踩下去,全是冰渣子。

  石桂先时还走得慢,待月色越来越黯淡了,倒走得更快了,不留神就走进了石道两边用细竹缠成花样,矮矮围起来了竹栏上,只听一声脆响把竹栏踩断了,自家也扭了脚。

  “嘶”得一声以手撑地,好半天才爬起来,人摔在雪堆上,冷是冷些,好歹没受伤,石桂半身都扑在雪堆里,知道这地方多有山石堆得杌子般高,妆点出个庭院幽深来,干脆从地上捡了一根叫雪压断的细竹,当作拐棍支着,撑着扭着的左脚,一步一步往幽篁里挪过去。

  石桂身上湿了大半,撑着细竹走在碎石甬道上,眼前见得星星灯火,手里的竹子太脆差点儿撑不住她,好容易到了幽篁里门边,看门的婆子见她一身狼狈,打着灯笼照了才看出是石桂来,赶紧下来搀扶她:“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会儿出去也不打个灯笼。”

  石桂笑一笑:“原是带了的,脚下步子快,失手落在雪里,跌了一摔,扭伤了脚。”

  婆子扶了她进屋,六出见了也皱眉头:“摔得可厉害?要不要找个正骨师傅来?”石桂赶紧摇头:“我试了骨头无事,只是伤了筋,歇上几日也就好了。”

  素尘寻了贴膏药出来,石桂脱了鞋袜,脚踝处肿得老高,红通通一碰就痛,转了转脚,把药膏贴上,消肿的药膏一丝丝凉意让她好受了许多,才刚跌在雪里的,身上还穿着湿衣,叫屋里头炭火气一烘,面上倒烫起来,解了衣裳,拿毛巾裹了脚,拿绳子松松绑住,就怕那草药汁儿沁出来,把被褥弄脏了。

  六出塞了个汤婆子给她,石桂还想着葡萄的事,玉絮却进为了,手里还拿着红花油,见石桂贴了药膏,把药油搁到床边的矮凳子上,坐到床沿问:“前头姨娘生了没有?”

  她开口说的要送礼,自然关心,石桂摇一摇头:“我出来的时候稳婆已经到了,太太也往那儿去,还不知道生了没有。”

  玉絮也只是随口过问,宋家生孩子,再怎么也不管她们的事儿,钱姨娘早产,便怪天老爷,也怪不到叶氏头上去,院里没一个丫头挂心此事,反而多问了两句石桂的脚:“你可真是,失了灯笼,就慢些走罢了,明儿要是不消肿,我替你回了姑娘,寻个跌打大夫来。”

  石桂笑一声:“多谢玉絮姐姐,我想着贴再付膏药也就好了,原来常在田埂地头走的,若不是石子路打滑,也不会伤了脚。”摸着肿涨的脚踝,还替葡萄忧心,也不知道叶氏会怎么罚她。

  哪知道叶氏并不曾发落钱姨娘院里头的人,她进了远翠阁,先问过木香,等听见木香回话,好半日才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说她是个小心仔细的,怎么这上头又疏忽了。”

  一面说一面扫了春燕一眼,春燕立时问了跟着的两个小丫,葡萄干摇头:“我盯着姨娘脚下,确没见着打一步滑的。”

  既没说出些旁得来,那这事儿就此揭过去,哪知道叶氏恕了她们,宋望海却不恕,火急火燎的进了院门,先时就嚷嚷起来:“把身边这些个全都发落了,连人都看不住,还能做甚!”

  可整个远翠阁,却无人搭理他,反都看着叶氏,叶氏冲他点点头:“稳婆说不防碍,月份大了,总要生的,老爷到西边候着罢。”

  宋望海面庞涨得通红,指了叶氏说不出话来,可这一院子,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心头赌了一口气,冷笑得一声:“若是生得下来,自然好,若是生不下来,我也一样寻你的不是!”

  ☆、第98章 讨药

  宋望海嘴里说着,心里却半分底气也无,不仅叶氏懒怠理会他,连春燕都没投过一眼去,反是繁杏侧脸儿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来,落音落地,满院子还是稳婆钱姨娘的声儿。

  宋望海越发火气上头,没等着叶氏答他,他也知叶氏不会答他,说完这一句,仰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拂袖即走,谁也没拿他当回事儿,大家一声不发,圆个场面罢了。

  哪知道他心里这口气不平,到得门边,看见松节跪着磕头念经,不住对着院子里下拜,心头火气,一脚踢了上去。

  松节不防挨着这一下,她正要下拜,被宋望海一脚踢在她腰上,哀叫一声伏倒在地,几个原看她磕得这样可怜,又是哭又是拜嘴里还念经,都道她对钱姨娘忠心,眼见她被踢得起不了身,赶紧上前去扶她起来。

  宋望海这一脚正在火性头上,也不是非得踢松节,而是将要出门,又见她正跪在当口,这才伸脚出去,总归是个丫头,他对着叶氏是一句重话都不敢有的,连叶氏院里的丫头都不能下脚,这么一个踢了又能如何?

  叶氏听见声儿回头一看,就见松节面争煞白,人好似虾子似的卷曲起来,伏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有婆子拦了人扶她:“这可使不得的,不能叫她自个儿走,得抬。”

  说不得脏腑就受了伤,这时候立直了身子,可就再难好了,须得慢慢伸展开来。松节喉咙口一阵腥甜,人将要昏死过去,葡萄唬得脸色发白,凑近去一看,松节吃痛之下只能张着口缓缓出气,一又眉毛紧紧皱着,身子轻轻颤抖,一动都不能动了。

  叶氏皱了眉头,春燕立时吩咐婆子把人抬到房里去,就叫葡萄看住了她,出来对叶氏道:“我看踢得不轻,可要请大夫来?”

  姨娘生孩子,丫头却挨了打,松节又不能请了相熟的御医看,要请外头的,难免漏些什么话出去,叶氏也知道她心中所虑,却还是点了头:“她才多少年纪,要是作下病来,往后怎么好,去请了来罢。”

  这头使了人去请大夫看丫头,那头两个稳婆还没能催生出孩子,婆子抬了一把玫瑰山水云纹交椅来,叶氏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抱手炉子,阖了眼儿等着里头的信。

  繁杏劝了一声:“这大寒儿,太太赶紧别等了,里头好不好,总有信传过来,这么坐着干熬怎么成。”

  她劝了,春燕才又开口,说话还是轻声细语的,替叶氏解忧:“太太纵要等,也要在屋里头等,在这外头,她哪里配呢。”

  繁杏一听,想起那隐约旧事,只作得不知,赶紧跟着说道:“莫要折了她的福分,孩子更不敢出来了。”

  两个对望一眼,繁杏自来不让人,却先收回了目光去,两个人劝着,叶氏才回去了,还吩咐木香:“若是有信你头一个来报,万不能耽误了。”

  木香点了头,外头又说甚个钱姨娘的家人来了,要来看看女儿,来报的婆子一开口,就□□燕斥了:“你听了便该推了去,竟还报到太太跟前来,越发没论道了。”

  婆子碰了满鼻子的灰,春燕骂人还真是头一遭,知道叶氏心绪不好,赶紧矮身走了,木香身前只有葡萄还算机灵的,赶紧让她看着松节,自家还顾着钱姨娘这头。

  松节人昏沉沉的捂着伤,葡萄原还伶俐些,碰着这么两桩事,也没了主意,还是个婆子说:“只怕这两日得咳些血,吐出来反比闷着要好些,太太真是个慈悲人。”

  满院子的热水都给钱姨娘用了,松节想吃口热水都不行,葡萄支了小炉子烧起水起来,扶她起来喂她喝些,松节人歪在枕头上,等人都走了,只余下葡萄的时候才道:“你是不是,瞧见了?”

  葡萄手上一抖,赶紧咬唇忍住,回身过来还是满面急色:“姐姐赶紧别说话,老爷这一脚可不轻呢,才刚两位妈妈还说呢,赶紧躺下,我去看看大夫好来了不曾。”

  得亏着没宵禁,若是宵禁了就得挨一个晚上,再来看也晚了些,请得积善堂的老大夫,胡子一大把了,看的又是个丫头,进门避着走,知道里头在生孩子,他自个儿就是看妇科的,还当是叫了他来看姨娘的,等见着看丫头,这才摸了脉,开了药方出来。

  “姑娘身子弱,光是吃药不好克化,服药之前,先饮一杯温黄酒,这是损伤,并不要紧,若是夜里想吐就吐出来,淤血吐出来还更强些。”老大夫写了药方,葡萄哪里看得懂,想要找人去抓药,院子里没一个闲着。

  上头都不知道写得甚,那大夫叫人请进来看个丫头,心上已是不悦,开了药方便走了,葡萄只得拿了这药方子去药房,家里这许多人,总有个头痛脑热的,说是药房,屋里置着药柜,里头派个打理的抓药,拿了纸一问,便道:“这是丸药,倒没备着,你往各房里问问,说不得就有的。”

  葡萄讨了一圈,都没讨着药,还是婆子拿了个主意:“这是跌打损伤的药,你去看大少爷那儿讨一讨,说不得就有的。”

  宋荫堂还学着弓马射箭,自然要备着活血丹跌打散,这山黎丹也有,可葡萄却不敢迈步,她看见的那些,再加上松节没说出来的那些,就够她想明白了,这会儿哪里还敢沾着宋荫堂,挪着步子就是不去,想着几个院子都问了,姚姨娘汪姨娘两位听说踢了松节,还咋了舌头,却都拿不出药来。

  不敢心动了叶氏,她这会儿心里正发怵,就怕这事儿躲不过去,叶氏再要问,这么一踌躇,想到了幽篁里,提着灯笼走夜路,倒也不觉得身上冷,面庞红通通的,到了幽篁里一拍门,开门的婆子见是她,知道她跟石桂是干姐妹,笑了一声:“姑娘怎么来了,石桂姑娘扭了脚,正在床上躺着呢。”

  这会儿算不得晚,若是门上落锁关严实了,也就不给她开门了,葡萄一听赶紧去看,石桂贴了膏药,抱着烫婆子眯了眼儿正要睡,葡萄一推门带进一团冷气来,她跑了几个地方,身上又湿又冷,头发都叫打湿了,见着石桂便道:“表姑娘这儿可有山黎丹?”

  叶文心身子弱,打扬州来的时候,光是药方药丸就带了一小箱子,石桂想一想记着好似是有的,坐起来问她:“怎么了?谁跌伤了不成?”

  葡萄摇摇头:“哪里是跌伤了。”说着便挨着石桂坐下,叫热气一激,身上落的细雪腾起雾来,低了声儿道:“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姨娘若是生不出来,还要寻太太的不是,走到门边了,踢了松节姐姐一脚,人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了。”

  到底又惊又怕,抖了身子要哭,石桂先听见说要寻叶氏的不是,心底还哂一回,宋望海倒是真敢说这话,待听见松节挨踢了,这才皱起眉头来,葡萄抹了泪:“你这儿有没有?我各个院子都问遍了。”

  石桂撑着要坐起来去寻玉絮,九月这时候慢慢吞吞起来了,披了袄子:“我去罢。”她出门寻了玉絮,话却说得不清不楚的,玉絮反来问了石桂,知道是钱姨娘院子里要用,反身去找了出来。

  一个红瓷瓶儿,上头贴着签子,玉絮拿了给石桂看:“你看看,这上头可是?”时候长了,也怕记不住,拿来的时候都写着签,石桂一看便道:“正是的。”

  总是入口的东西,问过葡萄:“你身上可带着方子?”

  葡萄怔愣愣的把方子取出来,石桂打开来一看,倒是写得分明,一字不差:“就是这个了,你拿了去,上头写着一日一丸,温黄酒当药引子,你往干娘娘那儿去,要一壶黄酒,吃上三五日也就好了,若有旁的不适,再去请这大夫。”

  她不过按着医嘱说了,葡萄却呆怔怔的,看了她好半日,后知后觉道:“你是,你是什么时候识了字了?”

  石桂识字的事儿,从来没告诉过葡萄跟郑婆子,就怕郑婆子又因着这个想些旁的,这会儿推一推葡萄:“赶紧去罢,松节姐姐还等着药呢,这事儿往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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