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提着心,见着个石字心口就一阵阵的跳,真个细看却又不是,不等她松一口气,就看见上面写着石头两个字,一刹时嘴唇都失了血色,可等她再往下看,籍贯年纪又都对不上。
石头这个名字太常见了,贫民家里起个名儿都是随意,叫的顺嘴了,就连本名都不记得了,里头就有好几个王大吴二,上面若不是写着体貌模样,认错了也是有的。
石桂从头把带石字的全都看了一遍,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些,死亡名单里面没有石头爹,她又往生病的名单里去查,这一份写得还更细些,下回出海的时候就能带对症的药了。
朝廷还打算再出商船,带回来的东西跟销出去的东西,出去一回,流通的银子宝石香料象牙带动整个市舶船运,又能引得外国来朝称臣,还带回许多不曾见过的新玩意儿,圣人是个开通的皇帝,这上头尤其如此,很愿意走访外邦,还专门有七八个书记官,把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
这份名单更长更细,石桂从早晨过来一直看到正午,一个个的比对,她坐着不觉着,反是这些官员时不时过来看一回,可她拿了名帖过来的,又不能赶了她走,还让小吏给她端了茶来。
名单翻到最末几页,石桂在上头看见了石头爹的名字,后头跟着年纪模样,又写着兰溪村人,她揉着眼睛看了几回,说石头爹在回程的时候泄肚得了痢疾。
写到这儿就没了下文,后来如何半个字也没有,石桂找来了笔吏:“这上头生病的人,回来之后往哪儿去了?”
笔吏笑一回,官话说得七七八八:“自然是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了。”船上有人医治,是要控制着死亡人数,人数太多了,报上去很不好看,这些人活着回来了,哪里还管他死不死活不活,下了船可就不干他们的事。
石桂咬了牙:“那这些人下了船总有个去处罢。”就是死了,也有人装裹,笔吏看她脸色很不好看,便道:“有的往济民所去了,那儿有人施医施药,有的往西人堂去了,那儿是西人大夫,动刀动针的,不是走投无路,无人敢去。”
石桂谢过他,把名录交还到他手里,又借了笔纸,把石头爹的这一条抄了下来,既有了音讯,就能去问,总比甚都不知道要强。
石桂捏了纸条出得门去,那小厮看她脸色不好,知道怕是没查着好结果,也不说话,石桂反问他城里何处有济民所惠民所,又有几处西人堂。
小厮来了三年多,寻常也跑腿,何况纪夫人是右参议夫人,哪儿施粥舍米都少不了她的,便道:“城里有五处济民所,西人堂倒不知有几间,西人街那一块,凡是竖着十的,都是西人堂。”
石桂冲他点头称谢,心里却惴惴不安,若是好了,也早就来找她们了,济民所里大半的药是无用的,喝下去既治不好,又死不了,拖得一日是一日,宋老太太跟叶氏就常舍药去,太太夫人们都只管送,不管治,真个医好的能有几个,若是能去西人堂,说不准还能治得快些。
回去的路上专门绕了两处济民所,哪里还有人记得一年前的事儿,这里来来往往都是贫苦人,生病也都差不离,治得好的就是命大,治不好的也是应当,还得费些装裹钱送到城外去,一个个的坟包,连个木牌子都没有。
那小厮怕石桂受不住,哪知道她竟很绷得住,脸色虽白,问话倒是明白的,问了两处没有,她便笑一笑:“先回去罢,别叫姑娘等我。”
石桂一路上都蹙了眉头,回到纪家,纪夫人正跟叶文心一道用饭,石桂也被小丫头子拉到耳房里,摆了两三样菜:“就等着姐姐呢。”
一觑见她脸不对,便知道事儿怕是不好,也不问她话,只把小菜往她跟前推一推,石桂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拿起筷子来,挟上两口,嚼在嘴里半日没尝出味来,这事儿要怎么跟秋娘说呢?
余下三间济民所,石桂从城东跑到城西,出了一身汗,却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济民所里也没有长住的,来去的人太多,一月半月之前的人许还能问得着,快一年前的人,哪里还有人记着。
石桂无功而返,回去的时候便叹息上两声,叶文心劝她道:“不是还有西人堂,明儿咱们找个会说西语的,一间一间问过来,总能找得着的。”
穗州百万人,出海的回来的,每日里进关出关都不知多少人,要找一个人譬如大海里捞针,可既知道石头爹还活着,那就是有希望能寻着,只盼着他能回家乡去,去了家乡就能知道秋娘她们被拐骗了出来。
若是再去宋家找她,就能找回穗州来,石桂心里这样指望着,石头爹只要念着她们,总有法子能想,只要不病不伤,一家子还有团聚之日。
这么想着,心里就松快些,眉头一松,先把这事儿瞒过,回去只告诉秋娘好消息,叫她有个盼头。
石桂走了两天路,脚上起了好几个水泡,虽是当丫头,园子里跑腿也没几步路,到了穗州走的比在金陵一年走的路还多些,两个用了饭,还得去看新宅子,叶文心也不坐轿子,两个手拉了手走在街上,纪夫人派人跟着,先到了她给置办的宅子里去。
说是四进的宅子,后头那一进却挖了做了个花园子,进了垂花门,开阔一处厅堂,再往两边的抄手游廊往里,就能见着花木扶疏叠石挖池,一边还有两层的小楼。
光是这个园子就能走上半日,前前后后统共隔着三层墙,又分左右二路,怪道这宅子要五千两银子,这还算是便宜卖的。
石桂不意纪夫人挑了这么个好房子,叶文心也没料到,又有碧竹轩又有金枫书室,前阔后密,种了竹子紫藤金钱松,很是阴凉,还有小小一个观鱼台,里头还有游鱼水缸,看着就是着人仔细打理过的。
叶文心本就感激纪夫人,不意这处宅子还费了她许多心思,心里越加感激了,前有碧影冷,后有观澜亭,虽不比苏扬两地,也是正经的好宅子。
再去看高升给置办的,只是一个小院子,也怪不得宋老太爷,在叶家姐弟身上花的每分文,都是多出来的开销,这屋子也得三五来两,小小一间四合院,开门进来有个影壁挡一挡,一个大天井,有进台起两层楼,也尽够住了。
叶文心看了石桂一眼:“你说,哪一处好?”
自然是纪夫人给置办的宅子更好些,那儿更清幽,邻居也少,都是大户人家,住得更安全些,离纪家也更近,既然打算好了要跟纪夫人一道经营学馆,自然是越近越好。
石桂想着便笑起来:“我没主意,只怕租钱付不起。”开了两句玩笑又拉了叶文心的手:“姑娘要办学,清净些的地方更好些。”
叶文心拿不定主意,还得回去跟弟弟商量一回,两个人都坐了旱轿,进城一趟不容易,要想着搬家就得赶紧动起来。
石桂下了轿子拍拍脸儿,拍出个欢快的笑意来,喜鹊似的跑进秋娘屋里,笑盈盈拉了秋娘:“娘,爹好好的,只怕往家乡寻你们去了。”
秋娘手上拿着条绿绫裙儿绣着花,她觉着女儿穿得太素了,上头一圈白绿花看着太淡,作主给石桂再绣上些红花瓣,一听这话差点儿扎了手:“你怎么知道?”
石桂装模作样,既然都打了主意让她安心,便把话说了大半:“是纪夫人提起来,说有个伤亡的名录,没有坏消息自然就是好消息了,我查过一回,爹不在上头,必是回乡去了。”
秋娘眼圈一红,眼里含了泪,又是哭又是笑,拉了女儿的手:“这可好了。”说着又要去点香,给供着的观音小像再点一柱香,口里念念有词,石桂看她这样,松一口气,秋娘虽不说,石桂却知道,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石头爹的安危。
平日里强忍着,绿萼却说她夜里常常睡不实,半夜里惊醒过来,好半天才能再睡过去,有了好消息,她总能先放下心了。
☆、第292章 来信
高升留了几日,他来有两桩差事,一是安置叶家姐弟,二是盘点铺子的帐目,叶氏留了两间穗州的铺子给宋荫堂,宋家往后全得交到他手里,老太爷让高升一年走上一回盘点帐目也是该当的。
他在穗州呆了三四日,旧年才刚来过,帐目都是做明的,短些少些也是天高皇帝远,只要不出大差错,大面上过得去便罢了,盘过一回帐,就预备着回去了。
叶文心得了纪家的关照的事,高升也是知道的,原来就是太太在时结下的善缘,眼看叶家姐弟在穗州的地界上算是有了庇护,便打算启程回去,
叶文心要干什么,高升心里头也明白几分,石桂一家子要开铺子,他也品出味儿来,可却不欲多事,再留下还能给叶家当管事不成,只装着不知道,同叶文心叶文澜辞行,带着老婆还回金陵去交差。
等他们俩走了,叶文心立时收拾起箱笼来,她同叶文澜谈过一回,叶文澜倒也无可无不可,他的身份是再不能入科举的,住在城里跟住在乡下都是一样。
叶文心不曾来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山坡上,每日骑了驴往村里去,走一程停一程,身上带着干粮,不拘走到哪儿停下来嚼上几口,八股文章是再不必碰了,诗作却也不少,只绝少同人说话,闭了门读书,多看多听少说,怕叫人看破了身份。
时候长了才慢慢明白,这世上的熙熙攘攘都为了利来利往,哪一个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叶文澜脸上又没刺字,见他谈吐不俗的就多谈几句,对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是不是长住,半句也不过问,叶文澜反而自在起来,就从了母姓,说是姓沈,在那茶楼会馆里,同五湖四海的人谈诗论文。
既然姐姐想搬进城中,他也不以为意,叶文澜打小性子骄傲,见事极明,又从小就知道姐姐倾慕颜大家,如今的身份,成婚嫁娶都难办,不如就让她办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叶文心听说弟弟改了姓沈,微微笑一笑:“等搬进去,就在门上挂个牌子,说是扬州姓沈的人家,迁居过来的。”
改头换面,重过新生,又拉了弟弟的手:“科举虽不能,可我看此处许多收院,你若是肯去,咱们就寻访一回。”
叶文澜本就不是个一意向学的,偏爱往旁门左道上钻研,他的师傅还是叶文心,怎么调香怎么品茶,都有心得,闲来无事,便把这些东西零零碎碎的写了起来,把旧年见过的山石花卉,都落在笔端,样样都有可写处,打发时日。
拿出来给姐姐看过:“别个写茶经酒谱,不若我也写一册,就叫大观,随人见小见大。”叶文心知道弟弟这是灰了心,他有肯办的事,自然应承他:“也好,只当是笔记小录来写。”
屋子家具都是现成的,还未拆箱的行礼箱笼又抬了往城里去,叶文澜在这儿住了一年,也只有些手稿,吃的穿的用的都很简单,也只当是浅浅一间院子,不成想是个很深的宅院,后头拆了厅堂作园子,又有书楼又有亭台,他既说要作文,叶文心便把前一路的书斋给了他,让他就在那儿写文章。
石桂跟秋娘几个住到第二进的厢房里,叶文心倒是想叫她们都住在后院,还是石桂说不方便,这儿也不过是暂时落脚,真的开起了铺子,必要自己置房子的,叶文心也不强求,可私底下还对着石桂叹息一声:“你若是能来学里帮忙该有多好。”
石桂学了字习过文,虽不会写文章,给人启蒙还是成的,石桂只得笑,石头爹不知在何处,找不找得回来还是两说,抛下秋娘绿萼,让她们俩人个赚钱营生,她怎么过意得去。
叶文心也知道情由,叹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到底还是少了帮手,可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办,也不能强求石桂来帮她,再有两日就要去女学里头听讲一回,她虽教过三四个人识字了,可三四十人却从未教过,心里有些发怵,怕站在上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事儿无人能帮她,叶文心便理了一间书屋出来,里头似女学馆似的,一张张小桌摆开来,想着底下全是人,同她们说些有趣的典故。
能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女学生们用的教材叶文心拿回来翻看过一回,一多半儿是颜大家在各处的游记,纪夫人委婉道:“咱们学里是不讲那些女四书的。”
女则女诫连书馆的门都不进,孔孟也还讲上两本,余下的书要么是以古喻今,要么就是自强自立,学里常常传看的反是戏文戏曲。
能学的东西太少,把蒙学学完了,再往下便是游记,中间差着许多,风花雪月制香烹茶自然也是好的,可对这些学生来说既不实用,又没意思,她们连香都不曾用过,还谈什么制香。
真个到预备要讲学了,叶文心才发觉竟没什么可讲的,讲诗讲词她们也没念的这么深,可要去读女四书,那还办什么女学馆,想得一回来问石桂,石桂便道:“学里就不教怎么打算盘?”
叶文心抿嘴一笑:“怎么不教,学里五门课,除了纺丝绣花这两门请了织娘绣娘来教,算学画画,再加上。”初立女学时,只有两门课,学字跟纺纱,余下的都是这些年里一门门添上去的,学算盘还是纪夫人提出来,笑言道总得识数,就是不能当女帐房,心里也得有把算盘。
“学里真个教怎么打算盘?”石桂颇为吃惊,这倒原来不曾听过的,叶文心点了头,看了几日纪夫人对办学竟真有一套,怪道颜大家能把事儿交给妹妹,自家出海去了。
叶文心看过的书倒有许多,合适拿出来讲的却不多,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迂腐气太重,怎么能拿出来讲给学生听,这些事总不能再跟纪夫人商量,一桩事儿还没办,就已经显着拿不起来,叶文心怕露了怯,这会儿就不能迎难而上了,后头开女学的事儿,更不能取信于人。
石桂听了便道:“哪一段不好,就把哪一段摘了去,就说是节选,她们学过了,感兴趣的自会去找来看,拿了来问你,你再解说便是。”
叶文心眨眨眼儿:“总是人家的东西,哪能说摘就摘了。”
石桂笑起来:“这有什么,颜大家写了那许多游记,也不是每一篇都学,还不是挑捡着来,姑娘有样学样,咱们这叫去芜存菁。”
叶文心笑出声来,算是采纳了她这个办法,纪夫人给了她半个月,挑她能讲的讲起来,叶文心虽是读过许多书,可带到穗州的却少,更不必说抄家的时候就已经失落了那些个孤本善本。
头一桩事竟是去书肆买书,列了长长一个书单子,让朱阿生送到书铺子里去,掌柜一看要了这么些,许多还是陈年旧书,也没谁家会收上一套诗经唐诗,乐得合不拢嘴。
旁的东西都能饶上几分,光是买书却一声价都没还,光是这些书就开销出去百来两,搬回来几箱子,一间书室这才算是满了大半。
宅子里现有的东西一件都没废,博古架子空空荡荡,宅子里头还得雇佣仆人洒扫,光是朱寿一家活计做不完,可叶文心却不打算再雇人了,不用的屋子就锁起来,把家具都堆到库房里头,她自己的屋子极简单,除了家具好些,跟石桂的也没差别。
一张床三张桌,连头连尾的摆在一起,上头铺满了笔墨纸砚,石桂看着这模样便笑:“姑娘且得收一个侍候笔墨的丫头才是。”
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家里家外都是事,是个人都忙起帮来,帮着跑腿收拾东西不算,余下的事全得叶文心自己办,连弟弟也被她拉过来当了小工,一本本书里,挑上合适的抄录下来。
石桂的主意被纪夫人大加赞扬,让叶文心先编出一本来,也不必太多,二三十篇就成,由浅入深,看着合适了,她去找印刻厂,刻字印出来。
叶文心这才知道颜大家那些书,全是在吴夫人的印厂里头印出来,怪道外头禁了穗州却家家书铺子都能买得到。
若不是吴夫人的印厂,别家只怕都不会印刻,更别提出书了,还是这样精良的画册,光是拓版就不知要费上几块,她原来不懂,如今一算就明白,刻这些书,吴夫人自家还得倒贴钱,必是一桩亏本生意。
纪夫人见她怔忡,笑得一声:“所以我才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单凭一人之力,这条路也太难走了些。”吴夫人的印厂印了许多书,纪大人的《农时要事》便是从她厂子里头书的,可这些也俱都不赚钱,反是圣人下了旨意,把这书发放到州府之中,由着管农事的官员去看。
各地的粮仓库存从来都是考核之一,评优等最先看的就是粮食充不充足,这样的事不必圣人开口,一州一府也都加紧去办,纪大人在金陵城时,便总有各地的管着农事的管员进京来跟着他学农事。
这事儿便被纪夫人拿出来劝解叶文心:“朝廷大力促成的事,花了十七八年的功夫,到如今也还分着南北,改土换种不是件容易事,可有人出了力,自然会不同,我从来便不爱诗,可有一句却得我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叶文心深以为然,这些日子太过急躁,倒失了平静,既不是一日能办成的,便让自己松快下来,仔细挑出合适的文章来,石桂还替绿萼加塞,送她去女学里头学打算盘,好让她多见些人。
便是这兵慌马乱的时候,叶文心收到了宋荫堂的来信,说他也要到穗州来,如今已在路上,再在些日子就快到穗州城了。
☆、第293章 千里
叶文心来了穗州也没断了跟宋荫堂的联系,叶氏那只枕头匣子还在她这儿,信上也不知写了什么,宋荫堂竟什么也没拿走,后来也没再回来取,就这么一直由叶文心收着,她到了穗州就给宋荫堂写了信去,信才发出去几日,还没送到宋荫堂手里,就先收到他的信。
宋荫堂来的突然,信也是送到原来的地址,里头还有些东西没理出来,这才接着信,人虽搬走了,还得雇个人看房子,菜园里有菜,果树上有果,叶文澜舍不得那两棵树:“姐姐不曾瞧见花开,蓝花楹凤凰木,开花时节跟天边云霞一般颜色。”那是原来的叶文心会喜欢的地方。
叶文心知道弟弟费心,拉了他笑一回:“这有什么难的,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等花期到时,就来这儿赏花便是了。”
叶文澜挑了这么个地方,就是替姐姐着想,她一直想能有这么个园子,里头种些花树,远眺城廓,近看山色。
他想让姐姐过得舒心一些,姐弟两个虽没谈过,可叶文澜却知道父亲送他们上京的意图,后来母亲病故,两个也还蒙在鼓里,这件事他们从不提及,彼此心照不宣,还只过眼前的日子。
隔得一年不见,姐姐好似变了个人,叶文澜还想劝着她多走走看看,把穗州城各处都走了个遍,哪知道她不必人劝,自己就有主意,比原来暮气沉沉的模样好得多。
等叶文心告诉他宋荫堂要来穗州时,叶文澜还且一怔,宋家是不愿意同他们再有瓜葛的,尽了人事,以后的日子如何,来时宋老太爷已经说过,只看他们自己,有屋有田,收益不差,两个人过日子尽够了。
没成想表哥还会来穗州,皱了眉头问道:“老太爷老太太两个同意了?”他们是想宋荫堂回金陵去的,纵守孝不能为官了,跟那些同年同榜的也不生疏,却没想到他没回金陵,反往穗州来了。
算着日子让叶文澜在码头边等待,石桂蹙了眉,叶文心却笑:“你年轻轻的,成天皱着眉,都快打结了。”给她送《论学》的,告诉她穗州如何的,都是宋荫堂,听过看过,心有所感,也是寻常。
石桂还是叹一口气,心里觉着这两个合适,只可惜没有缘份,叶文心这会儿怕把儿女私情压到了最后,连宋荫堂也是一样,石桂便笑:“也不知大少爷过来是作甚,若是能跟姑娘一道下乡去倒也很好。”
宋荫堂身上是有功名的,叶文澜的身份不能见光,宋荫堂却不一样,便是借着那个宋字,县里府里那些个教谕便不能饶几份情面,叶文心想下乡去招收学生,宋荫堂也能派上用场。
哪知道叶文心闻言笑起来:“表哥是来散心的,有人坐地囚牢,有人千里寻道,他能出来走走,比守着山坟要强。”
宋荫堂好老庄之说,可这桩事却怎么也堪不破,虽不知究竟,只怕是叶氏临去前的一桩大事,他纠缠难忘,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出来看一看,见着这番景象,哪里还去想自家那点悲痛。
石桂听她这么说,反点一点头,钻了牛角出不来,还不如出来看看,随意做些什么都好,宋荫堂人还未来,叶文心就先替他理起屋子来,就跟叶文澜住在一起,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当中是书室,读书也好作文也好,纵不论文章,到外头转一转也能舒散舒散。
叶家搬了新家,纪夫人便把叶氏存在她这里的东西全都从库里捡点出来,给叶文心送来,里头古籍旧画有许多,来送东西的是纪夫人身边的姑姑,左右看一回,赞得一声:“叶姑娘同咱们太太一个脾气,都喜欢开阔的。”
石桂听着便笑一笑,这两个是这会儿才对了脾气,叶文心原来不爱繁杂,可器物也是件件讲究的,这姑姑又请了叶文心过门去,说是纪夫人同她商量着招收学生的事儿,想去漳州收一批来。
叶文心换了衣裳出门去,带了阿珍,反把石桂留下了:“你有你的事儿要忙,不必跟着我的。”石桂还得奔波一家几口的营生,跟着她反而耽搁了。
石桂送她出了门,带上宝芝再去看店,天儿热的夹衣都快穿不住,这时节竟要穿起单衫来,街上已经有卖凉茶的,石桂看了一圈,都没见着有卖酸梅汤的,只得买上两碗甘草雪水,这才四月,等到入了夏,也不知得热成什么样儿。
石桂白跑了一趟,宝芝爹把码头铺面的东家寻了来,这块地的铺面一个个都能开出好高价去,还不愁租不出去,哪里还肯压价,一文钱都不还,眼看着是个年轻姑娘,心里先带了同分轻视,倒不是看她是女子,而是着实年轻,不像做过生意的模样,等吐露了意思要压一压价,那人立时笑道:“这个价再往里头两条街都租不着了,这会儿都四月天了,到了七八月,码头上人更多,哪里还愁生意,租了我的铺子,保你不会亏的。”
可他要价也太狠了,石桂不欲去动那二百两银子,宝芝爹劝了她,要租就租上一年,若不然三个月租了就要涨价,里头这些东西就全白折了。
一年一租是三百两银子,半分不肯降,这一条街都是这个价,怎么也谈不下来,石桂不成想会涨这么多,宝芝爹也叹一声:“去岁还是两百整年的,地方也不大多少,今岁竟翻了一翻,必是因着官船出海回来的缘故。”
正赶上了最紧俏的时候,各国来的使臣,就是在这个口岸下船的,这儿的铺面不涨也没道理,何况来了这许多人,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苏木蜂蜡洋红棉花,样样都从这个地方进来,光是码头工人就有一万多,租金怎么会不涨。
酒香是怕巷子深,可把钱全投在租金上,周转的钱就没了,也确是拿不出这许多来,石桂犹豫得会,还白住着叶家的屋子,难道还得开口借钱不成?
她蹙了眉头,问宝芝的爹:“码头工虽有许多外来的,可本地的自也不少,他们住在何处,可还有合适的铺面能租。”
石桂面向的客源就是这些码头工,快吃快走,再雇个小工送饭也成,只要有个铺子在,生意总能做起来,夏日里送饭再送茶,再比码头上卖的饶上一文两文,不信就没有生意。
宝芝爹听了她的生意经,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么着只要有个后厨就成,都不必带铺面,这样的地方三四十两就能租一年二年的,我替姑娘找找。”
不独要找屋子,还得招人,最好是码头上熟悉的人,石桂想的是找那些管船管货的,这会儿还没人打吃饭的主意,她算了一笔帐,定点送盒饭过去,三个菜一个汤,折上些钱给管事的,只要他开了口,这些码头工干躺着就有饭吃,还比外头卖的便宜些。
石桂想了两条路,一条是开铺面,一条就是专门送饭上门,她自上回问过码头通铺里有近千名工人,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最好是有老码头工肯来做活,若是有这样的,大叔替我引荐,工钱好商量。”
宝芝爹叹息一声:“这样的生意且难做,本地的都有妻有女,家里就能造饭食,怎么会出来买,这生意做不得的。”
石桂也不细说,先落脚,再招人,她笑得一声:“大叔只管替我找罢,一家里最好有几个灶台的。”
宝芝爹皱皱眉头,还是觉得这生意必得赔本,怎么能做得出来,可石桂都开了口,他便勉强应了,还想劝她再看看铺子去,有了铺面才能有生意,难不成还去摆摊?
石桂却打定了主意,只不便跟他细说,怕他漏了出去,失了先机,只安抚他道:“我想着一个带一个的来买,再不济推个车,一天能卖出百来份,生意就不算没赚头了。”
宝芝爹应下,觉得她这是异想天开,可他做事尽心,越是这样,越得佣个人头熟的,这样的人不是没有,码头工做的是力气活,难免就有受伤的,船老板若是厚道,就留下来当个看仓库看大铺通的,谋个差事,吃不饱也饿不死。
石桂既有这个打算了,这样的人最好,还能讲讲情面,帮着卖些饭食,宝芝爹长年在码头上转,倒知道好几个。
“有一个旺叔,这一片船厂的小管事,从桅杆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他的人头倒是熟,就可惜不能干力气活。”宝芝爹能想着人头最熟的就是他。
石桂便问:“他可有妻女?”
“有个儿子,也是当码头工的,年纪太小,做不了多少事,船厂给了他俩看通铺的活计。”宝芝爹还皱着眉头,这事儿怎么看都不靠谱,石桂笑一声:“等找到了地方,把他儿子叫来我看看罢。”
两个人正说着,石桂掏出帕子来抹汗,后背都湿透了,口里干渴,可这事儿今儿却得办了,不住拿袖子扇着风,口里吁着气,往阴凉处站着,还觉得天热,才要去买杯凉茶,一个冰瓷瓯儿就递到她眼前。
石桂眼睛一花,整个人被罩在阴影里,她抬起头来,就看见明月站在她身前,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笑比太阳还灼人:“你果然来找我啦。”
☆、第294章 财源
明月额上汗珠顺着轮廓往下滴,喘着粗气,身上只穿一件薄衫,腰带都汗湿了,手里的瓷瓯儿往她跟前一塞,抬起下巴点一点:“你喝。”
石桂一时怔住了,当真捧着冰瓯喝了一口,竟比平日喝的清甜些,明月一看她舒眉就笑:“这是五花茶。”怕她嫌苦味太重,转了一条街才买到这个。
石桂有一肚子话要问,当着宝芝爹又不好意思,看他一眼,宝芝爹便先带着宝芝走了:“我先替姑娘寻一寻有没有这样的院子要出租。”
石桂点了头,这才问道:“你怎么找着我的?”
街上这许多人,真个一条街一条街的找,譬如大海里捞针,怎么能找得着,看见明月满头是汗,一面问一面掏出帕子来,递给他抹汗。
明月麻利的接过去,摊在手里看一眼,浅绿色的帕子上面绣了三两朵小黄花,倒有些不舍得用,作势抹一把汗,团在手里捏起来。
“我今儿休沐,跟着吴大人回家吃酒,听吴夫人说起来的。”还坐下来吃了一顿饭,吃完了饭才告诉他水生一家也来了穗州城,说是要找爹,也不知道船员名单里面有没有。
明月一听就从凳子上弹起来,赶紧往城外去,到了地方里头竟没人,从竹篱望进去,瓜菜长得正好,屋窗看着也很齐整,偏偏就是没有人,明月还当找错了地方,偏偏这山坡上又没个邻居能问讯一声,打了半天转,好容易碰着个送柴的,说是搬到城里去了。
明月找到叶家,喜子告诉他石桂出门找铺子去了,就在码头一带,三两句问明白要开个食店,做小买卖,还告诉他以后她们自己也要买屋子,在这儿只是借住。
喜子好容易见了明月,竹筒倒豆子,把他听到的知道的全说了,明月心里有了谱,跑出门来一路直往码头边来,几条小巷子一钻,远远就看见石桂,她在人群里极显眼,穗州的姑娘在外头讨生活的都生得微黑,她在这里头,便显得白得发光,一眼就能看见。
他城里城外跑了一圈,怪道浑身都是汗:“你怎么才吃了饭就跑,赶紧歇一歇,今儿也租不成铺子了,先回去罢。”
她手里拿着凉茶瓯儿,凉茶喝了,瓯儿还得还给人家,明月走到铺子前,还剩一半没有喝尽,他仰了头全倒在嘴里,那摊主是个老婆婆,摊子上支着五花茶的签子,看见明月石桂两个笑眯眯的,收了瓯儿才把余下的钱找给他。
明月两只手上甩着水珠,示意石桂接下来,把腰上的钱袋子给了她:“买点烧味给喜子,我才来就吃着了,他必也喜欢的。”
都见着他了,秋娘定要留他用饭的,买些回去能让秋娘少忙乱些,明月带她走了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全是吃的,她们切了一只鸡,又要了半只鸭子,买了几种糕点果子,手上拎得满满当当的往回去。
石桂能来,他就很高兴,那会儿头脑一热,他是来了穗州,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来,要是她们不来可怎办,明月先时还能想着这些,等练起兵来,成日里累的倒头就睡,船上风大太阳晒,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衣裳上都能结出盐花来。
明月活动惯了,身子底子又好,这样操练他还有余力,睡在船上摇摇晃晃,外头月光水色跟着一齐晃,晃了他一脑门的心事,就怕她不来,若不是来,又怎么办呢?
可她来了,明月喜滋滋看她一眼,汗珠还顺着发丝往下掉,快活的不得了,眼睛盯着石桂,把来了穗州的事一件件告诉她:“夜里就睡在船上,那儿还有个炮台,是原来的郑侯造的,他说此处必得有重器驻守,那会儿不知道重器是什么,如今才造出来,神机营那几个,还带着火铳。”
石桂笑眯眯听着,没一会就连军营在哪儿开门都知道了,明月人还壮实,只又黑了,晒得发乌,他原来生的就不白,这会儿看着比当地人还黑些,手指缝隙脖子底下倒还显白些,光看他,就知道他练的辛苦。
石桂心里忽然过意不去,她心里知道,明月是为了什么到穗州来的,也告诉自己他跟着吴千户往后升迁更快,可吃苦就是吃苦,皇城里头的五城兵马司,可比在这儿海上操练要舒服的多了。
看他兴兴头头的说着海上如何,心里反而好受些,问他道:“那你几日一休?是在军营里还是回来住?原来辛苦还是现在辛苦?”
明月抻了手,身子不住在动,在石桂身边呆着就没有一刻安份的:“你没上过战船,要是你能去看看,就知道了。”
桂只见过大商船,明月告诉她有许多种船,母子舟网棱船,还有海鹘走舸,原来他只说剑法拳法,如今又满口是船只,告诉她网棱船吃水只有七八寸,在水中形得极快,眼晴一眨就直攻敌人船下,再有便是连环子母船,前船坐人,后船装火药,开战的时候当中断开,火药自燃。
石桂听得津津有味,她觉着有意思,明月就说得更起劲,一肚子话才倒了半肚,就已经回到了叶家,明月眼儿一扫,看见上头写了个沈字,也不多口,提着东西跟着石桂进去了。
喜子就坐在门边等着,一看见明月就跳起来,一把抱了他的腰,石桂笑一声,打了进给明月擦脸,明月看她提着东西进了厨房,把手上捏着紧紧不放的帕子叠起来,偷偷塞进怀里。
喜子看着他笑,明月冲他摆摆手,喜子立时点头,两个击过掌,明月便道:“我不在,你练功了没有?”
明月一问,喜子立时跳起来打了一套拳,他日日都在打,很是用功,拳头上带着风,一看就知道没偷懒,喜子这些日子预备着要去学馆,他把石桂在吴夫人家里说的那些话又对明月说了一回,
明月点点头,揉揉喜子的脑袋:“你姐姐说得对。”他要不是跟着师兄们识了几个字,也不会得吴千户看重了。
跟着又说起战船来,大的有几层楼那么高,小的似窄窄一片叶,只能坐上七八人,是快攻察探用的,大船上还有炮,火铳更是了不得,说得手舞足蹈,喜子满眼放光,恨不得真能去军营看一看。
明月人坐在栏杆上,人往后仰,一只脚勾着栏杆,整个人都横起来,轻轻一跳就又猴子似的跳到栏杆上:“这有什么,就要练兵了,到时候港口全清干净,咱们也得演武,你让你姐姐过来看,到时候我腰上扎个红巾,一眼就能看见我。”
石桂送了菜进厨房,端了梅子汤出来,里头搁了些小冰碎,递给明月喜子喝,听见明月说要演武立时问道:“当真?在哪个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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