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皇后娘娘恃爱重失德性,这一位娘娘是一早就写了《女德》的,如今这书广为流传,天下女子皆以为表率,娘娘是仁德贤良的,可她家里人却不全是贤人。
这位娘娘自当王妃起就同圣人是情瑟和鸣,这许多年下来,除了她生的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后宫再无所出,位子坐得稳稳当当不算,也就因着是官家女,亲爹也不过著书立说,偏偏有个二叔,当官算是材料,可这狮子口开得也太大了些。
颜家尾大不掉,好圣人却睁一眼闭一眼,往后太子上位,对了这些“娘家人”,更不会动刀了,他好本来就心性仁慈,何况颜家是他的外家,自小就有情意的。
宋老太爷并不想趟叶家的混水,叶家送来的东西,说是寄存,他也一样叫人运到庄子上,派人看管着,连封条都没揭开过,当年若不是为了儿子,这一家也早就断了来往。
如今又搭进去一个孙子,可宋老太爷却不敢不答应,宋荫堂打小就重情义,情义看得比天大,旁的反倒不甚计较,这一付脾气越是像儿子,宋老太爷就越是怕他走了老路,此时开口说要娶叶文心,宋老太爷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十七年前。
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当日若是答应得痛快,也就没有后来这一团污心事,他叹了一声:“你回去,我同你祖母商量商量。”
还真没有什么好好商量的,宋老太爷叫人温了一壶酒送来,打开书房的箱子,从里头抽出儿子的文章来,酒劲上头泪水滴在这些纸上,用的是宫造纸,墨迹历久弥新,泪水打湿了,墨团也不曾氲开来,这事分明难办的,宋老太爷却非得办成不可,圆了孙子的心愿,把那些文章又细细收罗起来,就当是隔了十七年,圆了儿子的梦。
宋荫堂眼看着爷爷面色不好,心里还直打鼓,叶家表妹是要先选秀的,他敢这么开口,便是为着这一场选妃,一早就定下了人选。
睿王自个儿求了纪家女,皇后一直咬着没松口,藩王娶妻之后,纪大人便不能再当京官,也不能跟着去藩地,还不知道要外放到哪一地去,不松口的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纪家。
之前一直盛传纪家姑娘要免选的,却也不曾,纪家这会儿已经闭门谢客,连年年要办的宴席都不再办了,一家子搬去了庄头上,就挨着宋家的庄子,宋荫堂这才知道。
至于太子,宋荫堂有着宋老太爷这一层在,见的机会不算少,太子也不是整日就坐在宫中的,既要出宫除娘家几位,自个儿弟弟玩不到一处,宋荫堂也算陪在其中,登山望红叶时,颜吴两家的问过一声,太子笑一笑:“我已经有了主意了。”
颜家吴家的看着倒跟松一口气似,再深问,太子便说些前朝后宫纠葛太深,要择淑女,也要择个叫人省心的。
宋荫堂一听便知叶文心只要姓叶,那就绝计不能入宫伴在太子左右的,这才会开这个口,等一落选,就请宋老太爷去向叶家提亲。
老太太一听更喜乐了:“这姑娘我看着样样都好的,咱们错过一回,要是再错,都对不起思远了。”
一说到儿子是必然要哭的,可这一回脸上却带点喜意,夫妻两个想的一样,对不起儿子的,就全补给孙子。
石桂进来送茶,递了茶盅摆在桌上,只看见宋荫堂额角微微出汗,这堂里是烧着炭盆的,却还没热起来,叶文心身上还穿着厚衣,觉得古怪多看一眼,叶文心已经从那一托盒的礼品里,看见了白玉雕着的并蒂莲。
她一时耳廊热起来,再是没往这上头想,难道还能不明白这个意思,并蒂莲下卧鸳鸯,好端端的怎么会送这些来。
石桂替叶文心添茶,眼睛一扫也扫到那一只白玉华胜,雕工精细,还拿金丝包了边儿,可这东西却不该是表哥送给表妹的,她拿眼看看叶文心,见她耳朵红起来,立时捡了几样茶果点心:“这是姑太太送来的,姑娘尝一尝罢。”
宋荫堂已经说到了旁的:“正月十六走百病,满城禁了车马,我问过母亲,若你跟文澜想去瞧瞧热闹,我就带了你们一道去。”
叶文心心头揣揣,哪里敢应,她这会儿也没心思想这些,低了头道:“只怕嬷嬷不许。”她本就不是爱热闹的人,这时拿不住主意,心里已经有了一桩烦心事,再来一桩,脑仁都疼了。
“余容泽芝也是一道去的,城里富户人家官宦人家的姑娘都能出门,五城兵马司的牢牢看着,无人敢生事非,圆妙观前还有庙会,热闹非凡,旁地儿可瞧不见道观里前还能有这样的盛会的。”
宋阴堂一说余容泽芝也能去,叶文心倒有些踌躇了,她看看宋荫堂,不错眼的盯住她,分明隔得这么远,却好似眼中泛波,迎头三尺浪要把她打到水里。
石桂一看叶文心吱唔起来,笑团团的道:“姑娘想去也作不得主的,总归过了十五就要回幽篁里去,到时候老太太太太许了姑娘,姑娘自然就能去了。”
一竿子支到年后,那会儿还不定有旁的的事,叶文心若不想去,就推说病了,难道还能强要她去不成。
玉絮进来听了半半截,还真当宋荫堂要带了叶文心出门,叶文心在扬州的时候出六点是少,却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到了金陵城这般气闷一半也是因着叫人管束,倒笑了一声:“走桥摸钉是好事儿,想必冯嬷嬷也不会拦的,何况还有姑太太在呢。”
叶文心既没答应也没立时就回绝,宋荫堂也不再追问,礼送到了,又坐了一盏茶,这才告辞出去,玉絮一向对这个表少爷印象极好,有一个宋敬堂作比,不好也好了:“姑娘若是要去,我可得理一理衣裳,既是走路,也得有一双软底的鞋子。”
叶文心摆了手:“你去看看花灯送来了没有,姑姑那些年货,咱们留着也没处送,看看有多少,报给我知道,我好赏下去。”
待玉絮一出门,石桂就扶着叶文心回院子去,叶文心从那一托盘的华胜里头挑出那只并蒂莲的,藏在袖子里,怕叫人看见了,落人口舌。
石桂想过一回,若是宋荫堂真有这个打算,宋家自然是肯的,叶氏又疼爱她,这个倒算一处好归宿了。
叶文心心里头乱纷纷的,拢在袖子里头,手指头细细摸了那纹样,碰着鸳鸯头,缩回手来,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发了好。
石桂是瞧见她拿了东西的,叶文心有甚事都不瞒着她,她见着无人:“不如摆到妆奁底下。”叶文心的妆奁是个五层的嵌螺贴贝描金大箱子,一层层拉开来,十好几种东西放着,搁到里头再翻出来也不知是哪个年月的事了。
叶文心却摇摇头:“藏着总有翻出来的一日,便说是姑姑送给我的。”她将要入宫了,送这些也算是应景的,干脆摆在明面上,倒不引人猜度了。
夜里冯嬷嬷送了时鲜果品来,叶文心还是食用不下,吃了一碗鸡丝肉粥,把一桌子菜都赏了下去,躺在床上心里翻腾起来,那一枚华胜,究竟是什么意思。
石桂不守夜时便跟素尘睡一间屋子,六出没来,空的床正好好给了她,素尘剥了松仁预备磨了酱给叶文心做点心问道:“我来的时候九月直叹,说是正月里是斋月,宋家上下都吃素,可真的?”
石桂点了头:“七月十月都是呢,总归老太太太太吃素,一年总有五个月是没油水的,我这回出来,正院里的姐妹还不知怎么艳羡着。”
素尘抿抿嘴,手上不停嘴上却道:“那咱们姑娘要是真个留着不走了,莫不是也要跟着吃全素?”
石桂一怔:“你这话打哪儿听来的?”
素尘睇她一眼:“是今儿表少爷问我,平日里姑娘喜欢什么爱什么,说怕大过节的姑娘气闷,你想想,若真是留下,可不是两好合了一好,你心里就不衬愿?”
若能当然是好的,叶文心就算不入选,回去了就能信她爹给她挑的人不成,石桂想一想,心里觉得气闷:“那也得看姑娘心里头愿不愿意,此时说这些太早了。”
素尘却笑,把剥出来的松仁搁在小碗里头,看着满当当一碗,磨成酱子还不足用,递了一把给石桂,让她着一道剥,吹了松仁细皮道:“我看着,倒是良配,头一个婆母疼爱,就很难得了。”
石桂怕她在叶文心跟前说嘴:“姐姐快住了,若是叫冯嬷嬷知道了,可不得扒咱们的皮。”
丫头们议论,叶文心心里也起了微澜,她知道便是逃过了选秀,后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关要她去闯,对父亲全没了敬爱,在床上翻来翻去就是睡不着觉,想着那一枚华胜儿,心口微微一动,回家也是畏途,若能留下呢?
☆、第134章 不欺
起心动念不过一瞬,跟着就又想起母亲来,她自个儿留下了,母亲怎么办?叶文心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一枚华胜雕得再精美,她想的也还是亲娘,收了心思,换下愁容,真个把这个年往热闹里过。
年里事多,叶家正经的主子在,便也跟扬州一般过年,掸尘扫屋刷墙的活计是叶家回金陵之前就已经办好的,省却这一桩,旁的却不能省,剪窗花拌年菜做灶糖,供着祖宗牌位的祠堂也得重新再洒扫一回,把里头的祭器请出来。
院子里头摆出长案天地桌,给天地上密供,香婆苹果糖煎年糕,厨房里拌得十三样什锦菜,再有猪肉馒头,石榴果元宝蛋,五彩的天官赐福马扎出来供上,摆上香烛线香筒再加一个香炉,攒心盒里盛上五谷,求来年家族兴旺。
家宅之中井台马棚灶下都要灶,酒一杯年糕果子摆一碟,门上再挂上“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的桃符,里里外外就算预备着过年了。好
外头忙乱,里头除了吃用玩物更些,叶文心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裴姑姑的课也不曾停,她说上半日话,叶文心听过了,便也不问她记住多少,只让房里的丫头教她梳头穿衣。
自打落地起,叶家两个只怕就没自个儿穿过大衣裳,裴姑姑点点头:“也只进去头一个两月里还须自个儿打点,越是往后,侍候的人越是多,开春衣裳厚,姑娘可不能穿错了。”
首饰也是一样的,选秀的议程来了,既是选官家女,便跟民女又不相同,许她们带自家的衣裳首饰的,叶家预备了几只箱子,由着裴姑姑来挑拣,倒没有出格的,里头那些相富丽华贵嵌着金缀着银的都叫她挑了出来:“先帝时宫里的娘娘们也没敢这样穿的。”
说了这一句,冯嬷嬷脸上一红,她自然是想着怎么富贵怎么好,何况时人崇金,官家夫人小姐出来,头上一套十三厢的金首饰,加起来总有十七八两重,叶文心若只带着一对花钗也显得太薄了些。
“官家姑娘们选秀,我也经过一回的,那会儿便是怎么素怎么来,都怕惹了那一位的眼,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几回减了宫中用度,穿得这样富贵,到底惹人的眼。”裴姑姑一席话,把冯嬷嬷说得心服口服,却不肯认是自个儿想错了,倒把叶文心的旧衣翻出来给裴姑姑看。
“这些好是好的,却又太素了。”还得重新裁,做了一件广袖一件窄袖,俱是轻嫩的颜色,藕色蜜色玫瑰色的小袄子,桃花红梨花白青竹碧的罗裙儿,一件件精工细作,没几日就送来叶文心的屋子,裴姑姑一看,倒替这位姑娘叹一声,这么好的颜色,再配上这样的衣裙,怎么能不出挑呢。
可裴姑姑是在一宫里侍候过皇后娘娘的人,深知她的脾性,叶家姑娘进了宫,至多得些赏赐,想谋高位是再不能够的。
这话的意思她透给过石桂,石桂又说给了叶文心,这个当口,叶文心却实难全信,有个五六分都算多了,看着这些东西就皱眉头:“也不打听打听别个带多少,总有规格,若不然还不满屋子都堆衣裳。”
江南富庶繁华地出来的姑娘有好几位,更不必提那位颜家的,她说和也有道理,冯嬷嬷便道:“南边来的也没咱们这样家里就能落脚的,等到了时候总要住到驿站去,到时再着人去打听,看看带了多少东西,心里也有有数了。”
叶家不似宋家一般住在尚书巷中,出了门过一条街就是门楼铺子,来的时候便是热闹非凡的,既得了闲,她便想往外头去买些彩绦丝绳来,打一个平安结,叶文心自个儿不能出门,手上那几本书又能看完了,听见她说便道:“你去罢,再去书肆去买些话本子来,我原来倒不知道这些俗物,俗得这样有道理。”
石桂捏了钱跑出去,寻着书肆挑着买了,《白塔记》是吕仙的成名作,他的新话本子也一样好卖,书肆的伙计拿了几本,石桂便挨墙挑,大致翻过一回,看着词藻清丽的才挑出来,粗粗一翻没有旁的,卷起来塞到衣袖里。
这样的东西打发日子解闷用的,若是叫冯嬷嬷看见了,总归不美。她一个丫头打扮的小姑娘竟识字,有那买书的便多看她一眼,石桂退了几本,小伙计越发不敢看轻她,好说有好的再给她留。
石桂转身就去点心铺子称了七八样□□点心,有海青卷子松仁奶饼,顶精致的不过手指头大小,做得玲珑,一盒子就得费上五钱银子,石桂买了一盒,这些个都齐全了,才去买自家的东西。
她带了钱出来,买上三尺葛布,又问了问灰免皮子价值几何,她给叶文心买东西那是走公帐,给自个儿买东西就是花自己的钱,没成想腊月的金陵城,水土还得贵三分,报出来价叫她咋咋舌头,摆手不要了。
店家看她丫环打扮倒笑一声:“若是不急,过了正月再来,那会儿皮子的价就降了,总归是块兔子毛,本也卖不出价去。”
石桂天天关在院里,竟把年里要涨价的事儿给忘了,到底在店里买了些丝绦彩绳,又买了素白帕子回去绣花用,零零总总花了百来个钱。
一路回去就听见人说起圆妙观的庙会,心头一动,想到明月怕又把自个儿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在庙会外头卖假符,不由得笑起来。
叶文心打开了话本才算是开了眼界了,石桂递给她,她着急看起来,总归屋里无人识字,倒似一时醍醐灌顶,看过这些吕仙笔下千奇百怪的事儿,阖了书道:“都说人之出性本善,这么看来,越是不曾教化之处,倒越是恶了。”
石桂给她端上点心,叶文心喝一口三清茶,指一指书册:“哪里能想到,会这许多冤事呢。”这个写话本子的吕仙,自跟着当过师爷,见识了白塔记中人间惨案之后,便立志游山访水,把这些无人知道的事,都用一只笔记下来,传播给世人知道。
石桂看一回便笑了:“姑娘养在深闺,这些自不知道,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两个圣人都没吵出结果来,哪里是我们能一言蔽之的。”
叶文心长叹一声,把书搁起来:“古之人诚不欺我,原只当这些是俗之又俗的东西,哪知道耳不闻恶声,人倒越发脆起来。”
“要么说疾风知劲草呢。”石桂说得这话,叶文心方才一笑,甫一知道父亲有了这个打算,于她便是天塌地陷,见着这些惨事,虽也唏嘘,却也想着非一家事,叹出一声,倒觉得立身在自身,不在旁人,越发跟裴姑姑走得近了。
到得除夕这一日,叶文心接着叶家来信,这些信自来是叶益清写的,冯嬷嬷却道:“太太身子好了许多,已经能拿笔写信了,专寄了给姑娘,让姑娘安心进宫,没两月也就回去了。”
字迹确是沈氏的字迹,可叶文心一看就知不是沈氏写的,她拆了信,当着冯嬷嬷的面念了一声佛:“到底是菩萨保佑,母亲的病总算大安了。”
冯嬷嬷也跟着笑起来:“这是好兆头呢,姑娘进宫必是平平安安的。”这信她催了许多回,不见着信小祖宗总要闹幺蛾子,见了信总算能够好好听话,先送了宫再说。
叶文心待人走了,又把那信重看一回,让石桂点了灯,对着灯罩,一眼还没看完,眼泪就先滚落下来,石桂兀自不解:“姑娘怎么了,原不是盼着来信,怎么送了信来,反倒落泪。”
叶文心把那张薄纸抛出去,扔给石桂看:“母亲久病不愈,这字儿倒写得四平八稳,连一横一竖都是方方正正的呢。”
她一面说一面揪着襟口,字是沈氏的字,写的人却不是沈氏,石桂一怔,拿过来看了,连大小都似是按着尺来写的,一笔簪花小楷,写得工工整整,都能上碑作帖了。
石桂把信收起来,叠好了又收进叶文心的宝匣之中:“姑娘,也不必太伤心了。”
叶文心越是哭,眼泪就越是流得少了,半晌拿绢子抹了泪:“我不伤心,从此之后,我便只有母亲弟弟两个亲人。”
越是想要日子过得慢,日子就越是飞快过去了,除夕当夜还放了烟火,送春盘咬春,点星灯为祭,院子里连着放了几天的烟火,吃烧肉鸭子喝梨花浇酒。
叶文心看着是因为沈氏来信越发松快了,连面上的笑影都多了,谈起进宫半个不字也不说,不独裴姑姑,连院里的丫头都得了好好些个赏赐,冯嬷嬷的笑意也跟着多起来,把石桂叫了去:“你是个好的,我心里知道。”
一面说一面给了石桂一只金打的花簪:“你这会儿还用不上,等年纪长了,自然就用得上了。”过个三四年再戴,谁也不会知道是冯嬷嬷给的。
叶文心当着人面,好似又变回了叶家那个千宠万娇的大姑娘,只石桂知道她背着人的时候,能一整天坐着,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了。
她原来是带着露水的嫩竹,此时面上似敷了一层冰霜,原来眉眼温润似氤氲着雾气,此时似好似那一团雾气都凝成了冰,抬眉动眼便显得锋利起来。
☆、第135章 义气
没歇上几日,就快到元宵,叶文心一早打点起东西来,住在叶家越发让她觉得不自在,每日都见着冯嬷嬷,听她说些进宫的事,早晚有一天她会绷不住,收罗了箱子,初九日还又回了宋家。
初九是天诞日,宋老太太自来少不了的道场,叶文心挑这个时候回去,便是能歇上一天,再去见叶氏,给叶氏请安。
还没进屋子,六出便急急迎了出来,拉了玉絮的手,两个人往一边去,她们不在这些日子,倒把那个偷线香盖的贼抓了出来。
是幽篁里守门的婆子,趁着九月守屋的时候,九月娘来寻,就在院门边说话,那婆子说是出恭,往院子里来,摸进房门从针线箩里摸了个银顶针。
碰巧被之桃撞见了,喝斥一声:“你怎么能进姑娘的屋子。”这下婆子着了慌,嘴上说着话,说是拿块点心吃,就着点心把那银顶针也吞了下去。
玉絮皱了眉头:“这事儿可办了?”她们不在,比她们在要好,拿住了,无人问,只好去回给上房知道,等她们回来,事也已经了了。
“回了,我立时就去回了,姑太太已经料理了,大年里不动板子,等过了元宵,就把人卖出去。”偷东西就不是小事,何况丢的还是叶氏的脸。
连着春燕也吃了瓜落,原来看着老实的,天天盯着这一屋子的富贵,哪里还能老实得长久,眼见着石桂九月两个后来的小丫头子都穿上绸了,看门的婆子这才起了念头,觑了空摸进去,见着什么就拿什么,上一回是线香盖儿,这一回是个银顶针。
玉絮松了一口气,把琼瑛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六出:“琼瑛病了,嬷嬷说开年就送她回扬州去,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屋里可不许乱转。”
不传也得传,看门的换了人,丫头们怎么不知道,说原来那些雪天扭了脚,回家养伤去了,叶家人也不知宋家事,哪里会去深问,也不过就叫两声妈妈,出门的时候行个方便。
六出点了头:“我知道了,也跟之桃九月说了,人都已经办了,再传也失了姑娘的脸面。”两个说完,六出还想张口,到底把事咽了,既没拿住赃,也不能说九月手脚不干净。
石桂才把包袱放下来,葡萄就来寻了她,人比年前还瘦了一大圈,眼睛底下一片青色,看见石桂就要哭,好容易忍住了,拉了石桂手:“松节姐姐没了。”
她那会儿着意巴结着松节木香,为着就是提二等,松节没了,她提了二等,上头却没给钱姨娘补一等丫头,屋里除了木香,就是葡萄的话管用,她却偏偏乐不起来。
“送回家没两日,松节姐姐就没了,钱姨娘给了五两银子的装裹,说是不好越过太太去。”说到底,松节有一半是因着钱姨娘死的,人都走了,补的银子再多又有甚用处。
石桂好一时没回过神来:“你说甚?她不是都要好了,上回我去,还多吃了半碗粥的。”石桂话没说完,葡萄的眼泪就忍不得了,簌簌落下来,石桂怕落人眼,拉她进了屋。
葡萄掩了脸:“松节姐姐跟了姨娘这么久,她人没了,姨娘竟……”钱姨娘知道松节挪出去就没了,倒也流了两回泪,翻箱子寻出一件装裹衣裳来,又打发了五两银子,暗地里叫木香去了一趟松节的家,又补了十两。
这些葡萄都知道,可她说的却不是银子:“好好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原来也是姐姐妹妹叫着的,姨娘竟是半点儿……都没替松节姐姐出头。”
她缩了缩身子,松节只怕是真知道些事的,因着钱姨娘没在宋望海跟前提过半个字,也觉得灰心,几番求了家人接她回去。
临要走了,拉着葡萄的手劝她:“我知道你往日就是想要上进的,咱们当丫头的,能到主子跟前侍候着,那就是上进有体面,我走了,这个位子怕也补不进人来,你千万远着些,且不能往这些事里头搅和。”
这会儿她精神还好,只当走了就能养好病,葡萄照顾她这些日子,松节心里感念,给了她一把金子打的小排梳:“我以后也不会再往院子里来了,这个给你,你得了闲就来找我,我们姐妹一道说说话。”没想到挪了一回,又伤了元气,没两天就撒手去了。
松节家里拖了这么久都不肯把她接回去,就是怕她出来了就没法回去,实在拖不过了,这才把她接出来,家里哪能有院子里头这样好,松节手里还有些钱,念着葡萄的好就是知道回去了也没人这样待她,还想着手上有钱,拿钱打发,哪知道根本没活过去。
石桂怔得许久不说话,葡萄抽泣起来:“正月里不办白事,松节姐姐带出去这许多东西,都是我给打理的,竟连口棺材都没捞着。”
松节的容貌算不上出挑,木香也是一样,放到钱姨娘身边,很是有些不足看,可她自来行事厚道,石桂还是小丫头子的时候,往来远翠阁,松节从来都是带笑的,就没看她有生气高声的时候,这么个人偏偏就这么没了。
石桂想了一回,把刚买来作袜子的布白取出来,数出一百零一个铜板,就算是包了白包:“总得治丧,虽然不多,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
葡萄冷笑了一声:“他家哪里用得着,来接人的时候,她娘家嫂嫂恨不得把箱子掉个底儿看看可有铜子落出来,眼睛直盯着我,就怕我贪了她的钱。”满面愤懑:“这会儿又说腊月里水土都贵三分,别说办白事了,人先停着,棺材等出了正月再办。”
葡萄再也忍耐不住,伏在石桂肩上哭了出来,她自个儿也是有了后娘才有后爹,继姐在家也没少欺负她,亲爹不护着,换到松节身上,是连哥哥都娶了媳妇就忘了妹妹。
石桂拍了她的背,一口气梗在胸口:“好赖总该有个棺材,我们把白包凑起来,不论什么木头,总得叫她入土才是。”
葡萄叹一口气:“木香姐姐说了几回,姨娘也总该管一管的,可这些日子都没动静,怕是姨娘不想管了。”
两个叹息一声,葡萄虽也哭,却没胆子去凑白包,挑这个买棺材的头,也不敢往松节家去说项,在石桂这儿诉了苦水,心里倒好受了些,到底是尽过力的。
石桂心里却存下这桩事,叶文心挨在窗边见葡萄拿着白布出去,问过一回,陪着叹息一番,玉絮也跟着叹:“除开包白包也没甚事能办了,她自家的娘老子都不管,旁人怎么好出头。”
连钱姨娘不是不想开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了银子,怎么发送那是松节家的事,她并不愿意揽下来,松节家人看着钱姨娘软和,越发寻了由头搪塞。
钱姨娘生了小少爷,地位却没见提升,从宋老太爷到叶氏,顶上三个人,没一个拿这个孩子当回事,洗三不说,满月都没好好办,份例也没比余容泽芝两个多多少,姚汪两位姨娘倒松一口气,说叶氏公正,宋望海再看重这个孩子,也翻不出浪花来。
叶文心取出一双绸袜子来,暗纹竹节的,做了送给叶氏去,递给石桂道:“你去罢,我给你个由头。”石桂心头一动,便看见叶文心笑一笑:“你这脾气必是忍不得的,能帮着说上两句话也好。”
石桂肯帮她,也有一半是出于义气,叶文心看了《白塔记》,里头有忠婢勇婢,到了石桂这头,光一样聪明就占尽好处,何况她还这样义气。
石桂面上一红,她自觉这付脾气收敛得多了,却还是叫叶文心看出来,接了匣子出去,送了袜子,春燕却不在,只有一个繁杏。
繁杏看了她便笑,冲她招招手:“叶家怎样?我看你都好些日子不来了。”
两个说着话,锦荔送上茶水点心来,看繁杏待石桂这番亲热,越发闹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来历,陪着说笑两句,繁杏自来瞧不上她,锦荔说上两句也觉得没趣,借口拿果碟走开了。
繁杏这才道:“少爷前儿来说的,说想带着几位姑娘去走桥摸钉,太太没答应这个,可十六那天一家子要往圆妙观去,点了头说许了几位姑娘逛庙会。”
石桂赶紧记下,回去告诉叶文心,宋荫堂有意,她接不接,还得她自个儿拿主意,石桂脸上也没甚喜色,点一点头:“知道了,我回去告诉表姑娘,也预备些轻省的衣裳。”
繁杏一看她脸色不好,蹙了眉头问一声:“这是怎么了?大节里的挂着脸,可是拿赏拿少了?”叶氏年里要赏许多金银锞子下去,繁杏推她一把:“春燕给你留着呢,知道你家人来了,只怕这会儿匣子空空,给你添补些也好过年。”
石桂摇头一叹:“我哪里是贪那几个赏钱,是才回来,我姐姐便来说她一个屋的松节姐姐没了,家里竟连棺材板都没一张,想着人世无常,早两月哪能想到这个呢。”
繁杏一怔,她光身一个,这话最触她心肠:“混帐的东西,太太说大年下的有这惨事,赏了十两银子两匹布下去,还不够置个棺材的?”
她气得胸膛起伏,柳眉倒竖,石桂赶紧拉了她:“姐姐低声些。”
繁杏最忍不得这些,院子里排得上号的丫头,都是她进了宋家之后一道长起来的,年小时也一处当过差,虽不熟识,总有这些年的情份在,她自不必说,春燕也凑了白包,送了四盒点心去。
松节大约是这一批丫头里走得最早的,繁杏想着便眼圈泛红,拍一拍石桂:“我知道了,必不叫
那家子人贪了她的身后钱。”
石桂也跟着叹:“我虽不似姐姐们一道处过,却知道松节姐姐为人很好,遭了这个祸事,不说走得风光,总不能连付棺材板都没有。”
锦荔听了个半半截,石桂出门的时候她脸上虽笑,心里却骂她多管闲事,分明不干她的事儿,偏要踩着死人露脸讨好繁杏,石桂自来同她不打交道,也不理会她脸上好看难看,回去告诉了葡萄,葡萄念了一声佛:“这可好了,也不枉我们好上一场。”
☆、第136章 烦恼
松节的丧事到底办了起来,叶氏派人去问一句,松节的嫂嫂也还没蠢到底,已经捏了大把银子,笑着把事儿办了,买了一付薄皮棺材,蒸上五十个白饽饽,点上白蜡,烧两串纸钱,请人抬了棺材出去,也没甚个点穴的说话,阴暗先生都没请,草草埋了。
办这一场葬事,反而拿了许多白包,数一数竟不亏,乐得把钱捏在手里,松节的屋子理出来,给自家闺女住。
繁杏却是记住了松节的家人,特意跟高升家的说上一声:“姑姑下回挑人也仔细着些,一家子烂肠烂心肝的东西,也能进院子不成?”
满院子能跟高升家的这样说话,也只有繁杏一人了,她总归是光身一个甚都不怕,反是高升家的在她跟前得笑着:“繁杏姑娘说得甚样话,这样的人,怎么能踩了太太的清净地。”
这一句话就算是断了松节嫂嫂的想头,这家子且还不知道,还往管事的婆子跟前送吃送喝,院里少了人总要补进去,把自家女儿不拘塞到哪个院里,往后家里就又多一份进项。
石桂不得闲,把东西托给了葡萄,叶文心预备着要去圆妙观,余容送了一顶风帽来,她这回没带着泽芝,自家来了,进了屋子便斯斯文文坐着,喝了半杯茶,这才把东西拿出来:“太太说十六庙会那天,带了我们一道去给三清上香,出了城风大,这才给姐姐送顶观音兜来。”
叶文心是极喜欢余容的脾气的,才刚来的时候只当她闷不哼气,却不知道一鸣惊人,倒愿意同她多呆,取出来一看,莲青色缀了白狐毛,正配叶文心一色的斗蓬,她拿在手里赞了两句,余容口角含笑:“东西是我做的,颜色却不是我挑的。”
叶文心一听便奇了,余容轻轻一笑:“大哥哥来看我们,见我们要做针线,说这个颜色表姐有一件,正是无帽的,拿这个做了,正好相配。”
叶文心面上一红,那一枚华胜,她还不知道要怎办,偏偏余容又说了这个,余容点到即止,也不再说,捏了一块桃花糕,咬一口咽了道:“表姐这儿的桃花糕做得到好,可有方子,我也沾一沾春意。”
石桂装了一匣子桃花糕给余容带回去,叶文心又取出一本棋谱来:“年里得闲,翻箱子把这本寻出来了,是给泽芝的。”
余容拿在手里一翻:“她必然高兴的,我替她先谢过表姐了。”叶文心亲自把她送到门边,六出素尘两上换过眼色,这么好的一家子,婆母疼爱,隔着辈的又亲近,还有这么两个省事儿的小姑子,若是能成,那真是十全十美了。
叶文心却有些心不在焉,把那观音兜拿在手里看了许久,玉絮还先把那一件洋线番丝的鹤氅取出来,正好配这个观音兜,抖落开挂起来拿香熏过:“二姑姑真是个可人意的。”
这句可人意夸的却不是宋余容,而是宋荫堂,叶文心怎会听不出来,她本就心头意动,添了无限烦恼,听见这一句,蹙了眉头:“偏要你多话,我会不知,我记着有一匹百蝶穿花的洋缎,取出来等会给二妹妹三妹妹送去。”
玉絮看她皱眉,心里了然,若是半分意思也无,那也不会皱眉了,她怕惹恼了叶文心,正色应得一声,叶文心微微叹出口气来:“今儿你给我守夜。”
裴姑姑告假回了奉养所过年,石桂得了闲才能给叶文心守夜,夜里抱着铺盖过来,灌了汤婆子,睡在熏笼上,烘得人发热口渴,倒了一杯香兰饮,一气儿喝尽了,这才看叶文心拿着那一枚华胜,攒眉苦思。
石桂心底叹一口气:“姑娘心里怎么想的,若是愿意说就说上两句。”玉絮几个都觉着这一门亲事,家世品貌才情摆出来也确是一门好亲了,可还得叶文心自个儿愿意不愿意,以石桂看来,这个姑娘且还没开窍呢。
叶文心捏着华胜上细细缠着的金丝,抬眼儿看看石桂,这个丫头从来心眼子都极多的,可这事儿她总不会懂,叶文心叫她来守夜,也不是真的要吐露什么,只石桂在她身边她更心安些。
“姑娘自个儿可有这个想头?”叶文心不说,石桂反问起来,她一问,叶文心就想起表哥的目光来,若是换作原来的自己,说不准就真个心动了,她也曾在颜大家的文作中窥探她的少女时光,她也从不避忌原来有那么一位梅郎,叶文心想过也心动过,可那全是拆开沈氏信之前的事了。
下载本书
当前页码:第47页 / 共129页
可使用下面一键跳转,例如第10页,就输入数字: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