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成连理[修改版].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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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陆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脸,率性者见率性,世故者见世故,阴谋者见阴谋。在他身上,魏南看见过聪明与野心,看见过冲动和自负,看见过迷茫,也看见过执拗。魏南曾以为他看透了关陆,却常常在他身上发现全新的特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庄慈一事后,他们关系既远又近,关陆光是约魏南喝茶就约了四回。不知他熬了几天没睡,神色有一些疲倦,见面时郁闷地跟魏南抱怨,没人陪我加班,把我踢出来放假了。他的低落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又瞄着表提议,好早,我们去坐地铁吧。

然后关陆讲了个笑话。他的一个朋友参与地铁建设,每天打车去开工。

和司机师傅混熟了,司机乐呵呵地说还有俩月地铁通,你就能坐地铁上班啦。

他那朋友就想:等地铁通了我何必再跑这儿上班呀!

关陆居然带魏南去坐了地铁。专程坐新开的一条线路,坐到第七站、第八站,关陆打瞌睡,自然而然地挨着魏南睡了一会儿。醒来也不会觉得尴尬,他坦然地笑了笑,然后对着线路示意图一站站的指给魏南看。

也就在那时,在灯光下,路人中,他为魏南讲解的样子有种吸引力。他是真的喜欢这座他生活的城市,喜欢旅途中的一切,同时对生活中的许多事物抱有热忱。电石光火的一刹那,给了后来的故事一个开头。魏南没有再回避他。大概所有天性缜密又不再年轻的人都需要这么一个时机,排山倒海般压垮存在已久的避忌顾虑,大脑冷静,仅余三个字,一句话:且随他。

关陆端着咖啡站在墙角,等魏南要走,倒是回神了,喊住他。

魏南转过身,关陆提醒道,“明天下午我接你去喝茶。”

次日下午,关陆开车去接魏南。

魏南今天的日程比较无趣,十一点就去横山俱乐部消磨时光。横山俱乐部的前身是某大员官邸,先是收归国有,后来转为商业运营。

关陆到得早了一些,侍者带他沿着长廊入内。两侧墙壁上没挂什么画作,装有一排壁灯。灯光倾照在脚下的手工地毯上,显得地毯的配色尤其浓郁。

长廊尽头是一个五面大窗的会客厅,厅上还有一层,连接一个马耳他式大露台。栏杆都是淡黄的石质的,露台宽敞,设有客座。

孙倩如就在这等他。她还是一身职业套装,坐姿端庄。见到关陆来,便站起身,将饮品册递给关陆,歉意一笑,通知他,“魏先生还没谈完,可能还要稍等一会儿。这里新到的Nari?o不错,您不妨试试?”

孙小姐推荐,关陆从善如流。白衣侍者才退下,一阵风掀动低垂的窗帘,关陆朝露台外望去,恰巧看见魏南同另一个男人在庭院内谈话。他笑着收回目光,问,“那么巧,王福生?”

关陆本来幸灾乐祸地假设魏南要在横山俱乐部蹉跎光阴,现在看来不尽然。孙倩如含蓄道,“王先生也有俱乐部会籍。”

说这话时,孙倩如手中端着一杯柠檬水。为了不重画唇妆,她多要了一根吸管,小口小口地抿水。吸管上略微留下一点浅红的唇彩印。

约略等了等,侍者送上咖啡。温暖的、带有油脂、香草、坚果巧克力味的咖啡香悠扬地盘旋,漫过爬满爬山虎藤蔓的墙。关陆深吸一口气,那种芳香充盈肺部。楼下,魏南和王福生已谈入正题。魏南说了几句话,估计是开条件。王福生一下子抬脸盯住他,好像下一秒就要盛怒,但终究没翻脸。恰恰相反,王老板滞了半秒,忽而大笑,主动伸出手去与魏南交握。

关陆看完这场戏,搅着咖啡,说我来猜猜。

“宣台这边,王家和第三方争码头。眼看第三方要玩完了,魏南到了宣台。第三方一看,救命神仙啊这是,哭着喊着要投奔。王福生只能开更高的价码去拉拢他。”

关陆点评,“你们老板又占了便宜。说实话,我也看不懂,为什么每次,最后,都会发展成两边求他的局面。”

孙倩如随他望去,低头一笑,“也就是您这么说,我们哪敢背后议论老板。”

关陆看了她一眼,孙倩如仍是微微含笑。关陆再一次肯定,她和苏优绝不是一路人。

关陆说,“你们小姑娘都喜欢跑宣台买东西。过几天我带你们老板旅游去,你要不要放个假,约朋友来玩一趟?”

孙倩如转来给魏南打工,目标达成,对苏优有意无意地冷待了。听关陆这么问,她顿了一下,最后只勉强寒暄几句谢谢关心之类的套话。

魏南见过王福生,让孙倩如安排日程约另外两个人见面。

他在俱乐部门口上车,关陆调广播时又听到回顾引进电影那个频道,想起自己见完楚女士那天的感想,讲给魏南听。

魏南问,“发现楚女士不好相处?”

关陆答,“不敢,有楚女士在,是个人都得被吹得如沐春风找不着北。”

魏南就看着关陆的后背,语气很官方,说别担心,她对你很有兴趣,期待下次会面。

关陆带他去海上酒家。

入门的走道狭隘,拉开门就嗅到一阵沉而腻的熏香味。

店里没有食客,关陆环顾一周,跟魏南说,“我们算早的,这里过七点得等位。”

他们挑了卡座坐下,靠收银台涂口红的小姑娘来递菜单,眼神在关陆身上转一圈,再看魏南,就一时没移开。过了会儿,送茶具上桌。

先上来的点心是绿豆糕,然后是流沙包、南瓜饼。琳琳琅琅摆满一卓。

关陆另点了两客豆腐花,下单的小食都上齐了,关陆说,“上次你没胃口,这回我给你补上。”

他的口气里有种水到渠成的东西,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似的。楚女士送的你不愿碰,那我请你吃。往事不可追,你错过什么,欠缺什么,总有我一一为你补上。

魏南一时没说话,关陆见他那样,说,这就感动了?你要真感动,可以以身相许。

魏南就笑了一下,问他,还要怎么许?

关陆只是随口一说,被他这么问,反而起了心思,说,“家长都见过了,我求婚你答应吗。”

魏南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没有必要。他对关陆说,“我并不信任婚姻。婚姻只具备法律效力。同性之间,连法律效力也不存在。”

关陆知道魏南不信任婚姻和感情,却不知道他退避到这个地步。这时不由在想,魏南是因父母之间的种种抗拒婚姻,或者是,他不够信他?

可能人人都有自己的禁区,对于魏南,楚女士是,婚姻之类的关系更是。他触得了一个,不一定触得了第二个。视禁区如无物,大家开心。一旦存有奢望,就如见深渊。

关陆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好,你不信,我也不能逼你。”

相安无事到吃完,关陆心情平复了,付过账,也没要找钱,拉着魏南往外走。

门口有几级台阶,关陆退回一步。他和魏南一样高,站上一级台阶就高出一截。这种身高差刚刚好,魏南扶了一下他的腰,他堂而皇之地低下头,去吻魏南的脸颊。

街上有行人,不多,但会有人看见。关陆放任自己将那个吻延长,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清楚魏南的底线,眼下这个时刻魏南会配合他,如同变相的补偿。或许待会还会做爱。关陆从不讳言他对魏南抱有的欲望,比如把魏南脱光,在一堆冰凉滑腻的绫罗绸缎里肢体相缠、高潮到虚脱,连冷汗都浸出来。他一向认为性爱是一体两面,不管魏南对他的感情是不是标准的对情人的那种,先做到性,那离爱也不会太远。他从来想要最好的,也得到最好的,想要和得到间差的无非是可能被消磨的耐心和一点适逢其时的勇气。

稍后,关陆与魏南回到车上。开车以前,关陆说,“我很受打击,需要散散心。趁现在清闲,赶紧请我去旅游吧。”

魏南问,“想去哪里?”

关陆锁了车门,头也没回,“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新年旅行是关陆的计划,估计早计划好了,只等拉上魏南。晚上他捧着macbook坐床上玩,魏南过去,看见浏览器上挤得满满的一排页面。除了雪地温泉和亚热带峡谷吊桥的风景照,还有一份世界地图,图上有几处涂鸦标注的痕迹。

魏南略感意外,“还没决定?”

“随便看看,”关陆耸肩,压下显示屏,“我们去拜佛,这几个地方你时间不够。”

苏家每年固定拜一趟佛。倒不是见佛就拜,像有些人专拜灵隐寺,苏嘉媛惯去邻市的开天寺,那边求签很准,据说当年对她诸多关照的那位大人物也常去烧香结缘,不过斯人已去,苏嘉媛近年少涉足彼寺。关陆隐约能猜到些内情,能代劳便尽量代她去。

关陆领了这趟差事,美其名曰旅行,拖魏南下水。谁知中途杀出个程咬金,陈耀的媳妇和廖宇翔的前妻相熟,见证了廖家的离婚始末,转头就要求陈耀写保证书,要是他敢学廖宇翔,下场唯有净身出户。陈耀被逼得头晕眼花,听说关陆将离开几天去怀昌,瞌睡碰上枕头,追着喊着非要送他。

关陆问魏南,我另外找个司机不介意吧?

魏南说你安排。

关陆回电话给陈耀,说老陈,提前跟你说,这次我带了家属。

陈耀会意,保证说放心,我只负责来回接送。

第二天上午,陈耀开车在苏家外面等着。

关陆先下楼,背个包,还拎了一个小皮箱。他把两个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坐到副座上,不急着系安全带。

此时,车载多媒体放映机里正在放《父老乡亲》,唱到了高潮部分。关陆一看就乐了,“国母你都有,还有什么碟?”

陈耀也笑,找了找,递给他一沓。

头三张是《十面埋伏》、《Where I Wanna Be》、《邓丽君之世界》,关陆边翻边说,“情调不错。”捡了张苏联歌曲。

很快,车厢里流淌起《三套车》的曲调。关陆听了会儿,“在寒冬伏尔加河岸上,赶车人低垂着他的头忧愁地轻声歌唱”,对比下陈耀,宁愿做高瓦数电灯泡都不愿在家呆着,确实挺忧愁的。

陈耀捋着头发,望窗外,远远看见一个人,什么行李也没拿的走下来。是个男的,不稀奇。等到认出是谁,就问关陆,这,你家属……

关陆顺他目光望过去,拍了拍陈耀的肩膀,承认道,“走过来那个就是。”

他推开车门,要朝外走,突然又回头一笑,对着陈耀说,“还有,拜托你个事,别拿这表情对他。”

陈耀试图从关陆脸上看出玩笑的意味,不成。相反,关陆的表情带一点压迫感。陈耀收回目光,讪讪地笑,叹气说,“真没想到。不过这样也好。”

关陆说当然好。你想,跟我去怀昌,你老婆肯定不信你是工作啊。到时候把魏南供出来,可信度涨多少个百分点?

这天天气一般,出市区时下点小雨,在高速公路开了半小时,雨就停了。天阴,但是路上车不多。宣台和怀昌相距两百多公里,魏南说不要急,陈耀就没开到限速,主要是求稳。车窗外风景飞掠,偶尔有人成功超他们车,关陆就仿佛有点看不出来的郁闷。

他没在这问题上吱声。这一段公路事故率不低,司机开长途会懈怠犯困。关陆坐在副座上跟陈耀闲聊。魏南更多是听。听了个大概,刚好关陆回头,魏南对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心里想,这小子其实做得到面面俱到。

再往前开一段,路旁的树木更繁茂了。坐标显示这边有个国家森林公园,关陆奇怪道,“怎么没听讲过?”

陈耀摇头,“九几年就有了,在这个地方就是比不上水库山出名。”

关陆“哦”了一声,又皱眉问,“这么多人,前面出事了?”

公路上出事,基本就是车祸了。此时离怀昌还有一百公里,往前一点是个加油站。以加油站为中心点,附近零零散散地开着店铺,是商店和吃饭的地方。现在在加油站外面百来米,靠近公路护栏的地方,停靠着几台货车和交警的摩托车,围着不少人。

陈耀要在这加个油,他停下车,关陆交待了声,像被吸引似的慢慢朝人群走过去。

魏南和陈耀聊了几句,没见他回来,就也往事故发生地走。

撞上护栏的是一辆轿车,烂得差不多了。嗡嗡议论声里,尖锐的童音冲击耳膜。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哭号。他嘴里嚷着要爸爸妈妈,交警耐着性子劝“爸爸妈妈在医院”,想把他架起来,可惜没效果,那个小孩子变本加厉地滚到地上,满脸灰和眼泪。

别的交警在给两个货车司机做笔录,其中一个已经被噪音惹火了,骂骂咧咧地表示和我没关系。另一个还算配合,也苦着一张脸。

围观者指指点点。

魏南看见关陆站在外围,表情看似正常,正常到不像看热闹的。他抱着手臂,这是个遇到危险时本能戒备的应对姿势。

虽然有不同,不过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难保他不是想起某些事。

魏南并不确定,只是走上前叫了声他的名字,简明扼要地说,“过来。”

关陆僵了一下,他站在原地,说,“走不动,你拉我啊。”

然后他伸出手。

然后魏南拉了他一把。

关陆把魏南带到偏一些的地方,讲这件事,一家人,也是开车去怀昌。女的开车。右边和后面两辆货车夹着她,到这里货车司机要靠边停,转弯动作大,那女的估计是吓慌神了,方向盘打太急,一头撞护栏上。夫妇两个都送医院去了。

可能觉得同围观人士略略攀谈就能套清始末也算种才能,关陆模糊地笑了笑,点烟说,“对这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惨剧,我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

“不会。”魏南看了眼他点烟的动作,说,“只会有人以为你晕车。”

魏南的回应近乎抚慰。关陆吸口气,大笑着说,“那我再买两包话梅去。”

他从路边小店看起,最后才去加油站后面的超市。

回来时,魏南看见他单手拎着两个塑料袋,白色袋子里有几包零食,红色袋子装着盐水花生。

他手里藏着什么东西,走到魏南旁边,前倾身体,往魏南的大衣口袋里塞。关陆的手隔着衣袋摸到魏南腰侧,魏南问,“什么?”掏出来看,是两包小包装的山楂片。

关陆说,“那家店没零钱找,拿这个抵了。我记得小时候打死不吃山楂,不喜欢那味道。”

他边走边剥花生,魏南问,“后来呢?”

关陆扔掉花生壳,晃了两下手上的袋子,说,“没有后来,后来就忘了不喜欢的是什么味道。”

下午到怀昌。这个地方虽然离宣台不远,近几年才开发为旅游城市,好酒店不多。

关陆前些年来,住了个四星级,对照酒店星级标准,竟有上当受骗之感。这回来,不想重蹈覆辙,订的是一个连锁酒店集团在此新建的分部。凑巧陈耀也住这里。

酒店建筑主体分三部分,成品字形,说是三面山景,只能看见远山的轮廓。

陈耀的房间在左边那栋楼,关陆和魏南的房间在右边。双方约好离开前一日一起去一趟开天寺,就分开各自回房休息。

为了行程方便,关陆租了辆车。下午三点半,酒店服务处很有效率地送车钥匙到客房。关陆想着离吃晚饭还早,先打开电脑查看邮件。

加载邮件的空档被他用来浏览建工的官方网站,主页上目前还没有任良升职的公示,估计要等到年后消息才会出来。邮箱里无所谓的信件略多,广告也有,唯一值得的关注的一封来自楚女士,邀他春节前到姚家的一处别墅做客。

上次是西山居,这回是姚家的产业,楚女士显然深谙循序渐进之道。关陆在考虑回邮件的措辞,另一边又提示收到几条短消息。点进去看,全是吴怀莘留的,一共三条:

10:11AM

小陆,在吗?你是不是借走了一册“Golden Fleece”?

10:45AM

好的,思敏告诉我你托她转告我了。

11:50AM

小陆,那本书的书脊有些松,翻的时候最好记得小心一些。

关陆这才想起,那本索耶的《金羊毛》还在他包里。这本99年出版的中篇小说原本是要拿给魏南的。魏南看闲书会看科幻和荒诞,关陆更喜欢武侠,幻想小说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无非《美丽新世界》。他一度怀疑魏南有反乌托邦情结,后来又自己推翻了这个猜测。天晓得魏南看那些小说时在想什么,总不能是“抱着批判的心态”吧。

离开宣台以前,关陆去书房找书给魏南,本来是觉得魏南路上会无聊,有本书消遣也好。结果一直忘了给,倒是自己看了半本。据说这本书是作者的处女作,内容确实太杂糅了,主旨或许是针对谎言和真相的探讨。那天关陆随手翻阅,就被开篇的一句话吸引:

"I love that they trusted me blindly."

多有意思——有爱,有信任,而且是盲目地信任。

在特定处境中,人能做的是否只剩盲目地将所有信任寄托在一个对象上?关陆想了想,还是把那本书翻出来接着看。今天路上不轻松,他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就昏昏欲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莫名有点冷,醒来时接到魏南打来的电话。

透过电波,魏南的声音更平静。先是问他休息得怎样,之后说,准备吃晚饭了。

关陆还没从机器人占领世界的梦里清醒,觉得他的声音像A.I.,下意识地想笑。窗帘外面暗暗的,不知道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关陆拿表来看,已近七点,魏南应该等了一阵。

他揉把脸,拧开床头灯。之前扔在床上的若干零食掉到了床下,关陆一边捡,一边占魏南便宜,“我这一堆吃的,没那需要。要不你请客,你请客我就陪你去。”

嘴上话这么说,待魏南说“好”,关陆已经走到了门口换鞋,说你请客,我带路。

关陆上网查过当地受好评的餐厅,就没开车,带魏南走去了路程十五分钟内的一家小店。魏南看了看环境,店面一般,尚算干净。

这种小店,上菜速度很快。关陆放慢食速,陪魏南吃。

这么一来,等到结账,大概花了四十多分钟。

饭后他们沿着马路走回去,近八点,许多当地人出门散步。关陆换了一条路走,魏南看他上坡下坡,这条路还经过一个小广场。两个人一前一后,影子都被拉得长长的。有人拿录音机放音乐,五、六十岁的男男女女在那边跳舞。

人群集中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他们走的那里路灯坏了一盏,没人,连影子也是黯淡的。关陆停了一步,居然故意去踩魏南的影子。魏南再看他,就看见他在没有灯光的地方,面部偏硬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一些,笑容里带有一点不讨人厌的嚣张。

这是今夜的一个小插曲,无声的,却像有感情在里面流淌。关陆想说你看那边,再过二十年我们都到那年纪了。走出公园时又想,难。第一,魏南像他妈,到了那年纪外表只怕也相当具备欺骗性;第二,他爱清静,要运动顶多打打高尔夫。

如此一想,老了真挺无趣。还是趁年富力强,该做就做够本。走到酒店,出电梯,关陆过房门不入。魏南看他跟过来,先把房间外面的“请勿打扰”灯亮起,转头问他,“不用拿东西?”

关陆走到他旁边,等魏南开门,进房才说,“路上顺便买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魏南。抬头对上魏南的目光,便正直地道,“别这么看我。偶尔支持国货。”

房间里掩着窗帘,半透光。他们的房间都有全景落地窗,魏南这边的角度好,窗口正对着一座小山,叫雁翅。大概是因山腰处两片苍翠林木蔓延向上、形似羽翼而得名。开天寺就在山上,隔得太远,看不见寺庙,依稀看得见半山处相对的双塔。

室温不高,魏南暂时将暖气提高两度,然后去拉遮光帘。遮光帘手感厚重,上面提织了棕色的花卉图样。平铺展开以后,被顶灯映照,提花纹饰上笼罩着朦胧的光雾。

这样一个狭小的世界,只容得下两个人,做点什么。关陆走上去,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和脚步声,关陆忽然笑了起来,好像对自己的脆弱认输,张开双臂抱住魏南,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魏南支撑着他,他重得像个死人。关陆故意不用力地向下滑落,魏南拉了他一下,没拉动。关陆的脸颊蹭着魏南颈侧,抱了一会儿,抬起眼,脸上是狡猾又放肆的表情。关陆有点玩出格,魏南升起种被狼盯上的感觉。他的神色倒不见变,从关陆的后颈按到背脊。关陆闭了下眼,声音低哑地说,“来做啊。”

空调的温度没降下来,要做会觉得热。贴在一起的皮肤干燥,又随动作浸出汗。

第一次跟对方做爱以前,做爱这件事对他们而言都不再新鲜。关陆想得很开,换上下而已。至于魏南,他是爱无能,又不是性无能,怎么可能没有过若干春风一度的往事。在一起那么久,身体已经很习惯了,这回魏南插入的时候,关陆却克制着呼吸。说不出是快感还是不适。

魏南说了句什么,关陆正吸气,一时没听清。魏南重复道,“难受?”

关陆看了眼两个人的下半身,现在喊停,对双方都是折磨。他把手臂贴到额头上,舔着牙像是笑的样子,说,“没事,状态良好。继续。”

魏南就拍了他一下,让他换个侧卧的体位。

侧过身确实会轻松些。魏南看不见关陆的表情,关陆自嘲地想,对事也是,对人也是,我怎么就那么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从中午到晚上,整整不知道多少小时,车祸那一幕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应该忘记,为什么要记得?这TM又不是他的责任和他没关系。

他还真是有病。

关陆有负面情绪亟需发泄,跟魏南同行,发泄的途径就是做爱。

有隐隐的痛苦,感官益加敏锐。最后高潮结束,如释重负。

关陆借魏南这边的浴室洗澡,拿浴袍时,发现魏南早已把带来的几套衣服挂起。这家酒店还算周到,单人间也备有两件浴袍。关陆随便拿了一件,走到床边,看见魏南已将替换下的衣服全数放进酒店的干洗袋里。

关陆捡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和烟盒,左右看看,问魏南,看见打火机没有?

魏南说,“你等一下。”关陆安心等打火机,魏南转过身,拿给他个东西,接住一看:山楂片。

关陆今天抽了不少,他掂量着半空的烟盒,心知打火机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就切了一声,暂且拿山楂片回自己房间去了。

他接着看科幻小说。事实证明,那本《金羊毛》有催眠作用。

他做了个离奇,但颇符合现实发展规律的梦。平移到公元2200年,科学家发明一种可以让人机械化的药剂。他开始注射,像变形金刚一样拥有常人肉体无法企及的力量。故事的最后,他被魏南甩了。魏南说,在角逐力量的过程中,你已经完全丧失自我。

魏南就是这样,非常好,有时也让你觉得和他非常好。他会接受你的感情,可是跟他在一起,你不得不保持一个最佳状态,否则总担心出现上述发展:某天他毫无征兆地通知你,你出局了。他离开你是为你好。

在梦里,关陆很不甘心。他追问,你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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