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成连理[修改版].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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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陆笑着点点头。那一刻,他发现他猜对了,怀念也好,怨怼也罢,对于这位生身母亲,魏南并不能完全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

楚女士是长辈,且是女性,所以关陆早到了十分钟。

这一天确实山风不盛,阳光极佳,室外宽大的阳伞都派上用场。岚山居在山顶上,室外比室内的视野要好一些,放眼眺望,近处是山林簇拥,而远处依稀可见高楼街道。上下山有小径、有缆车,实在是很惬意的地方。

楚女士当然准点到达,她由司机接送,车停在岚山居下专门开辟的停车坪。

关陆见她下车,在车外树荫下站定,婉拒了司机撑过头顶的洋伞。她穿一件款式简洁的长大衣,长度直到小腿。因为身材高挑,举止斯文,看上去很有风度。待她走近,侍者为她拉开座椅,关陆这时看得清楚,楚女士并没有佩戴太多饰物,只在胸前戴有一枚金橄榄叶镶嵌细小珍珠的胸针,发饰也是与之配套的同款。通身上下,与她最不搭的反而是来自她本身的一头银发。

察觉到关陆的目光,楚女士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经不年轻了。”

阳光下,她的银发光泽璀璨。关陆也笑了,说,“现在我不得不同意,魏南果然是您的儿子。”

这次来宣台,关陆想着有备无患,预备了给楚女士的见面礼。

珠宝有四王一后,楚女士适合王后。那是一套珍珠首饰,包括项链、耳环、胸针。据关陆那个当铺少东的朋友介绍,这套饰品出自德国某个生产商,应为三十到五十年代间的作品。虽然出品证明遗失了,但是每件单品后的制造者徽记清晰可见。出产方不惜工本、人力,整套饰品工艺精湛,品貌完好。

那位朋友也清醒,听关陆提了下送礼对象的性别、年龄就推测出是准岳母。话题一路朝着“嫂夫人的事我义不容辞”发展,过后,关陆心情很好的发图给魏南,问这个给令堂怎么样。魏南说没必要这么郑重,关陆回他一句:我乐意。

那阵子,他刚把自己从一个违反建工条例私自开的做零件配套的小公司里摘出来,抓住合伙人忽悠一通,成功卖掉所有个人股份。钱哗啦啦地流到手里,再被他哗啦啦地花掉。见面礼超出预算百分之三十几,对他来讲不存在任何区别。

点饮品仍是女士优先,楚女士没看饮品牌,向侍者点了一杯大吉岭。关陆则要了双倍咖啡拿铁,趁饮品未上的空档,先送上礼物。

那是只扇贝形的丝绒盒子,暗蓝色的,端在楚女士手里,衬出她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也片片圆润精致。

看女人的年龄可以看眼、颈、手,看眼睛时关陆还不觉得,现在看到手,他忽然意识到,楚女士确实不年轻了。张国庆做人厚道,讲她的故事时用了春秋笔法,只说夫死再嫁。在那个年代,那个情境下,能做到月余内另择良人托付终身,此中种种曲折隐情想必是不逊于她初嫁的另一个故事。

楚女士开启首饰盒,脸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收到礼物的愉快。她轻轻合上盒盖,道,“真巧,前几天我还在想,要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有年轻男士愿意为我挑选礼物,都要让小姑娘嫉妒了。”

她比关陆想象中的“楚女士”更精力充沛,言谈之间,亦不乏风趣。楚女士明白得很,要想魏南接受她,她需得先接受魏南的一切,包括关陆。彼此间达成共识,关陆道,“这是我的荣幸。”

楚女士常来此处惠顾,餐点撤下后,主厨照例奉上打包好的几样招牌点心。楚女士示意关陆收下,提笔签单,“你的礼物不能白送,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或许你刚好感兴趣呢。”

她做了个手势,让关陆先别急着推辞,抬头接着往下说,“是魏南的照片,大部分是我拍的。是我离开景安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这个神通广大的法宝一经祭出,关陆无法拒绝,大方地答应邀约,道一声,“谢谢阿姨。”

再次会面既然已经敲定,楚女士此番的最后一个目标也达成。关陆起身送她上车,她走出阳伞,含笑问他,“怎么变成‘阿姨’了?”

阳光照着她的侧脸,一时间只看见秀丽的轮廓,尤其显得年轻。关陆道,“没见面之前以为该叫伯母,今天发现把您叫老了,还是赶紧改阿姨吧。”

“恭维话。”楚女士回头看了他一眼,如同叹气般笑着对他说,“但是大多数女人都爱听。”

开车回苏家的路上,关陆开了车载电台,某个频道正在回顾《绅士喜爱金发女郎》,稍后放的音乐是玛丽莲?梦露的《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他回顾了近期生活,诚然如此。男人讨好女人的伎俩有限,要搏厉害的女人们好感,总也逃不开送珠宝首饰这些俗套。之后假设她们会喜欢。

他拎着糕点盒进门,居然看见魏南坐在一楼客厅后。在这种地方,工作相关的文件肯定是看不了的了。他面前边角雕花的硬木圆桌上放着一杯红茶和一本杂志,关陆凑过去,越过他的肩膀扫了眼,配图是金黄的油菜花里一排黑瓦白墙的徽派建筑。那是本旅游地理杂志,用来打发时间,可以随时合上。

关陆绕到他身边,看看魏南,说不就是跟楚女士吃餐饭吗,你还专门守在这等我?

魏南习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简要说,“苏樱找你,结果进了我住的客房,把门反锁了。”

这事原本同魏南无关。

关陆出门以后,一位对吴怀莘冷淡已久的家族朋友有求而来。正主不在,贾思敏按他的嘱托将东西交给客人,双方应酬了几句。苏樱当时也在客厅,或许小姑娘看不上只在对父亲提出请托时冒出的所谓亲故,一直不愿说话,不得不开口就以英语作答。对方见状讪讪,很快告辞。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然而苏家家教严,把小孩子不尊重人看成是极不礼貌的表现。贾思敏没打算向苏女士夫妇打小报告,作为家庭教师,她还是很尽责的对苏樱强调了一番必须礼待客人的规定。苏樱不愿认错,贾思敏坚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闹别扭,双双钻了牛角尖,谁也不肯退让。苏樱毕竟说不过,一气之下失手推翻花瓶,转身冲去客房找关陆。

那天晚上她在魏南的房间里找到关陆,就误将魏南的房间当作了关陆的房间,推门进去发现空无一人也不出来,反而紧闭房门,不准任何人入内。这是苏家的家事,魏南作为外人,回来后只进门拿了一次手机充电器。

关陆一边听这件事,一边拉着魏南往楼上走。到三楼楼梯口,有细细的啜泣声,便问魏南,她在哭你怎么进去的?

魏南道,“我告诉她那是我的房间,我有东西要拿,必需品。”

关陆笑,“我就说嘛,小丫头脾气大点,不会不讲道理。”

他让魏南先进他那间房,对守在门外的贾思敏安抚地笑笑,走上去敲门。苏樱知道他回家了,将门打开一条缝,不看贾思敏,只给关陆一个人进来。

她咬着嘴唇,眼睛红了,像一只气鼓鼓的小兔子,扑进关陆怀里,好像受了世间有史以来最大的委屈。

小孩子为一点小事放开嗓子哭,就变成成年人无法理解的怪兽。人们很难想象,细瘦的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关陆放缓口气,“我在,别哭。”

半小时后,关陆出来,带上门,让贾思敏跟他走。走到三楼走廊拐角,小姑娘已经欲言又止几次。关陆对她说,“她不是看不起人,是太要面子,中文说得不好,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开口,怕被人笑。”

贾思敏鼓起勇气道,“我……”

关陆对不远处虚掩的房门比了个请便。

贾思敏迟疑地走过去,过一会儿,听到她有些拘谨的声音。

“Cherie,我很抱歉。是我太武断……”

关陆回另一间客房,魏南看见他身上苏樱的杰作,让他换件衣服。魏南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洁癖,关陆明知故犯,作势要带一身狼藉抱他,没有得逞。他换了衣服就坐到沙发里,捡起那块手帕和脏衣,同扔洗衣篮。

苏樱那种小孩,心性骄傲,又要强,其实不难相处。要让她改变态度也不难,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对旁人给予的善意毫无抵抗力,对她体贴一些,照顾一些,从“不喜欢”升级到“不讨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比如在她最尴尬且不愿被人看见的时刻留给她独处的空间,视而不见,置身事外,拿完东西,却在桌上放了块手帕。

关陆又扑了魏南一次,这回抱个正着。他抱够了,放开手臂,评价道,“狡猾,太狡猾了。”

迟一些,关陆拎出楚女士送的糕点盒,问魏南,“吃不吃?”

那是一盒什锦点心,大部分在餐桌上出现过。

魏南那没回音,关陆抬头看他,就见他无声地停了一停,说,“哦,你吃吧,我暂时没胃口。”

魏南不吃甜,少吃糖。这盒点心糖搁得少,与他们在岚山居吃的比,淡了许多,应该是楚女士关照过厨房。关陆叼着半个蟹壳黄,坐吧椅上翻魏南翻过的那本旅游杂志,笑他,“看这个有什么意思,过年前抽两天,我们去旅游。”又问,“后天有空没,给个面子让我请你喝午茶?”

魏南笑道,“为什么不是明天?”

关陆夹着杂志走向他,说,“明天我要见个人,见完再有喝茶的心情就难了。”

他时常会这样,挑一下,刺一下,把感情谈得像下一局棋,用他的黑子去试探白棋的防线,尤其是面对一个从未被他探到底的对手。魏南精于布防,也精于设局,每一次对魏南的试探都好似石沉大海,仍乐此不疲。

魏南,“那就后天。”

次日与关陆有约的是庄慈。

对于关陆而言,“庄慈”这两个字超越了它们指代的人本身,是他三十年人生里的第一次情场浩劫。

不是没失恋过。明确性向后,关陆第一场似模似样的大学恋爱留给他的是困惑,他们一起打球一起逃课,半年后那个在床上腼腆、床下寡言的白净好青年跟他说分手,理由是“人人都觉得我是你哥们,你也把我当哥们。”关陆当时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决绝,后来弄懂,他对对方算不上爱,对方爱他,却无法忍受因一份不算爱的爱而裹足不前。

接下来是个酒吧侍应生,他让所有人叫他Kat,曾经是地下乐团的鼓手,化很浓的妆,唱歌像猫叫,遇见关陆时的理想是取代本店的调酒师。他会调Double Mojito,只会那个。酒精含量不高,薄荷味重,有助呼吸顺畅并且适合频繁激吻。他有时穿着黑裙在酒吧后巷和关陆做爱,被高潮折磨得泪水涟涟,把廉价眼线笔画出的上挑眼角冲刷成脸颊上一道一道的墨迹。他没擦粉,要是月光好,他的皮肤白得惊人。那段时间关陆觉得夜晚是薄荷、泪水,还有牢笼栅栏一般的纯黑眼线笔印的混合物。后来他破碎了,据说捅了调酒师一刀。调酒师没死,只是再没有出现。

关陆在二十七岁生日遇上庄慈。

那天他包场开party,玩到晚十点,在酒吧门口发现个合他口味的陌生人。整个酒吧像个犯罪现场,靡靡之音成了引人心猿意马的教唆犯。关陆请了庄慈一杯酒,交换过假名,两人一车纠缠到酒店。次日关陆回顾,这算是收过的最香艳的生日礼物。那一晚身体契合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后来在谈判桌上兵戎相见,因为都穿着衣服,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才认出艳遇对象。

开场那么好,词锋相对,旗鼓相当。隔着会议桌,当着两个团队的主要成员,用外交辞令旁若无人的调情。他们谈生意的时候像在调情,调情时反倒像谈生意。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面对的不是男妓、MB,做爱时却确确实实的惦记着该给多少钱。他们皆以青年才俊锐不可当的表象示人,背地里交颈缠绵,偷一场隐秘欢愉。情潮淹到灭顶了,谁要管水面上,仰望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所以大错特错,活该诛心之刑。

庄慈是这样一道伤,关陆选择将伤口紧束,任它溃烂、化脓,全看天意,有时无恙有时痛。闲下来猛然想起,真是被它要了半条命。但是不痛的时候又只剩可笑,强健如他,怎么可能死在小小一道伤疤上。

然后今天,想不到他们还有今天,像普通的旧情人一样,恰好处在一个城市,就约个时间,出来见一面。

关陆与他约在酒吧,在停车场停好车,乍一抬头,便见一架银色的莲花闪着阳光驶入。

那是庄慈的车。庄慈开车如做人,言行举止都漂亮。关陆欣赏完拐弯倒车的过程,吹了声口哨,待庄慈走下车,终于留意到牌照,几年未变,眼熟得很。

关陆冲他的车扬扬下巴,“不换?”

庄慈低头轻抚车身,笑道,“我恋旧。”

他看向关陆身后靠着的车,这辆车他从没见关陆开过。关陆朝他走去,把手插到口袋里,了然地笑了一下。

“刚好,”关陆说,“我健忘。”

酒吧不设门童,关陆提前一步拉开大门,庄慈入内,像以往许多次那样,笑着轻声道谢。

和他在一起时,关陆一直是个体贴浪漫的好情人。庄慈不习惯被人照顾,但是回顾那段日子,他不得不承认,被人珍视的滋味无比美妙。

酒吧外表是不近人情的钢结构,内部装潢却是巴洛克式的。墙壁的主色调是红与暗红,饰以静物花卉绘画。水晶吊灯垂下,穹顶上还做了浮雕和壁画,全是丰满赤裸的天使与神女。

他们在吧台边坐下,庄慈向调酒师点了杯鸡尾酒,若有所思地望向关陆。他眼里半明半暗,眼珠是棕色的,像玛瑙或者玻璃。他有一双关陆很喜欢的眼睛,如同珠宝。翻云覆雨时带一点湿润的光。庄慈是可以凭借眼神邀吻的。这时关陆觉得自己仍不够健忘,他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听庄慈自作主张地代他点酒,双唇相触,要了两杯Between the sheets。调酒师暧昧一笑。

画面闪回再闪回,画外音是冰块碰撞,酒杯碰撞,音响里小提琴声音悠扬,雪克杯哗啦哗啦。调酒师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咯噔一声,情景定格,关陆和庄慈静静地坐在酒吧里,隔不到零点五米,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

关陆笑起来,看了看那杯酒。他说,“我最开始请你喝的就是这个。”

Between the sheets,翻译过来很有趣,“床笫之间”。这是个足够含蓄也足够明显的邀约。庄慈举起酒杯,关陆看见他手腕上似乎带着什么,细细的红线藏在衣袖里。

“干杯?”

“为什么?”

庄慈还是笑,“为了我们分手。”

“我们有说过分手?”

庄慈停顿片刻,“你在怪我?”

酒吧的灯光下,他的肤色是象牙色,像新切开的新鲜乳酪蛋糕,入口即化。这句话也带了点情话的口吻,如同埋怨。他们以“床笫之间”开始,并没能以分手告终。双方都图穷匕见后,他们没多说一句话。公事上重新达成合作,但背叛的阴影洗刷不清。庄慈棋差一着,像个败兵之将,匆匆回到宣台,再不涉足景安,留给关陆一份未完结的……他找不到名词来定义。不恰当的比喻,像个跑了老婆的失败男人,在老婆跑掉前因她偷钱而揍了她一顿。不过那顿揍并不能带给他任何安慰,只能让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加痛苦挫败。

关陆反问,“你希望我怪你?”

他们各喝各的,都忍不住低笑。

关陆无耻地总结,我们根本没相爱过。所以今天花销AA。

喝到第三杯,庄慈说失陪,去了盥洗室,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双颊发红,笑意盎然。

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座位上空无一人。关陆的外套扔在那里,但是只剩外套在。调酒师告诉他那位先生先结了账出去了,他之前一直在转烟盒,或许是出去透个气抽支烟。

庄慈这才发现,他手上紧紧地抓着关陆的外套。他笑了笑,对自己坦白说真是喝多了,将那件外套搭上臂弯,向店外走。

关陆在外面抽烟,打火机在他手指间一圈一圈地转。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牛仔蓝的衬衫,全不怕冷,见庄慈递毛呢外套,伸手接过来,道个谢。

庄慈打开话题,“不知你烟瘾大了这么多。”

关陆就笑,“你不知道的事很多。”

他没想到,庄慈接着问,“比如?”

“比如,”关陆揉了下太阳穴,“记不记得我有次出差,对,临时走了三天那次。我不是逼你开荤腔吗,那时候我在等肿瘤确诊。我想要真不巧,遭了天谴,医生跟我说癌症,比起哭我还是笑着就义好点,趁有空,就让你赶紧说个笑话。”

庄慈有些茫然,类似于酒热遇风冷,兜头吹,吹得人发晕。他定了定神,往檐外的天上看,冷得刺人的是夹在风里的雨点,原来下雨了。

庄慈往外墙这一侧靠了一步,有些遗憾的样子,说,“当时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他记得那一天,下午连续接到关陆的短信,撩拨他,死皮赖脸的要听他讲黄色笑话。庄慈敷衍地动手指,发了一个听过的回去。有点脸热,又有点别扭——他听过的想必关陆也听过,一定觉得乏味。却没有想到,在从他手指缝里溜走的这平淡的一天里,关陆和厄运擦肩而过,兴冲冲地舒了一口气。

当他面对灾难性的未知时,最先想起他。

天荒地老,他们差一秒就要信了。

关陆没说话,庄慈向他借打火机,抬了一下手腕。这回关陆看清了,他手腕上系着一条编得很细的红绳,红绳上坠有一个不会响的翠玉铃铛,比十几岁女孩的小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那是个铃铛,更是口袖珍钟。钟小姐的钟。

关陆道,“现在说没意义。至于当时,我总以为没必要。”

当然没必要,当时他们刚走入成熟,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当时关陆以为感情和生命一样,是很长很好的事。他现在也这么认为,只是其中很多东西早就不同了。

关陆的手机震动,接到一条短信,是魏南。他看过,对庄慈补道,“恭喜。”

“你也是。”庄慈礼貌回复,“经历那么多,恭喜你如愿以偿。”

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去分享激情,分享欲望。不纯是浪漫,那种对彼此的渴求太惊人。关陆觉得庄慈像一条蛇,滑腻的、紧密的,缠着他,迎合他。他迎合了关陆某种不断膨胀的占有欲,让关陆也变成一条蛇,要一个人,恨不得将他囫囵吞下。到了那个地步,感情不是空气,不是水,更像酒精和汽油,浸透身躯纠缠的夜晚。关陆有种模糊而准确的预感,火迟早要烧起来。没有任何浓烈过头的东西可以长久保存。他没想到导火索会是魏南。

庄慈像魏南,不多不少,恰好五分。这个认知几乎把庄慈逼疯了。魏南与他有相似,更有对比。魏南拒绝过关陆,在庄慈遇见关陆以前。庄慈是自卑的,他是林氏老板林鑫业的私生子,宣台人人心照不宣。他外祖父临终前拜托林老爷照顾女儿,照顾着照顾着,照顾出了个外孙,何其荒谬。庄家无嗣,刚刚好,林鑫业连个姓氏都不必施舍出去。关陆有与生俱来的一身顽根劣骨,能让他收敛的多半为他所爱。庄慈欣然地想,我能。然后他发现,不止我能。他在心里找个阴暗的地方比较,换了他是关陆,魏南与他,不是白玫瑰与红玫瑰,是白月光与地底泥。

他是地底泥,埋下嫉妒的种子,一不小心就开花。没刺到旁人,先刺伤自己。关陆觉得他像蛇,他其实心里有条蛇,在耳边叫嚣,别爱他,利用他,报复他。不做点什么就输了似的。

庄慈太自卑,而关陆目空一切,无法忍受背叛。他们都为一场报复蓄力,撕开面具,付出代价,不问结果,也没有结果。粗暴简单得像一架巨型压路机轰隆隆地开过,把他们之间防御的城墙、攻击的炮台全数碾平,留下个空旷的战场。从此两人间空无一物,没有过去,不会有将来。

关陆和庄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没再开口。烟雾升高,庄慈想知道它被雨滴打到会是什么样,可惜它在散入雨幕前就消散了。

一辆轿车静静地开过来,长款,黑色,看上去颇为正式。夕阳西下,还落点雨,橘红偏黄的余晖给车身映上一层霞光。关陆靠墙站,扫了眼牌照,灭掉烟,庄慈看着他,笑了笑。

庄慈说,“可能你不知道,婚礼提前了,改到下周日。她想把春节和元宵放在蜜月里过。”

提及钟小姐时,庄慈的语气里有一点罕见的绵软,像是把心锁进一个丝绒盒子里,很安稳。庄慈身世尴尬,他不愿重蹈父母的覆辙,将婚姻、家庭看得极重。和关陆在一起是一场狂欢,狂欢有时尽,人生还很长,他迟早要结婚。他们不可能相守。双方有这样的共识,仍心怀侥幸,如同看一本一生仅见的最有趣的书,明知看一页少一页,偏偏抑制不住往下翻的冲动。放纵自己沉迷其中,运气坏了点,出乎意料地迎来一个惨烈大结局。

庄慈喜欢钟小姐,多一点、少一点,没有区别。他们是金童玉女化身一样般配的一对。

关陆回了句玩笑,“新一期星周刊没出,我确实不知道。”他终于道,“先走了,再见。”

再见。九十天梦一场,五年前分道扬镳,迟了这么久,才面对面说一声再见。

关陆走向那辆车,驾驶座上开车的司机被吩咐过,没有鸣笛催促,正停着车等他。玻璃上贴了阻光的膜,看不见坐在后座的人。但是猜也知道那是魏南。

——这场游戏一开始就有三个人,庄慈猜忌,关陆做得太绝,因为输不起,反而都输了。情场如战场,对手不是他人,而是自己。如果换了今日的两人去重度当时,或许故事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尾。可是世上定局太多,如果太少,关陆和庄慈一败涂地。魏南不曾在他们的故事中正式出场,如今再看,时过境迁,竟唯有他成了赢家。

庄慈想,世事弄人,不在这一回。经过就该习惯了。他看关陆走过去,拉开车门,扬声叫住他。

魏南隐在后座的阴影里,向车外投了一眼,神情仍是很平静。关陆见魏南没表示,便也虚掩车门,转头望向庄慈。

庄慈早有准备似的,上前几步,提醒道,“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足够庄慈的话传入车内。他所指的事不确切,然而他知道关陆会知道他在说什么。

关陆笑,“我记得,不敢稍忘。等你大婚,一定备份厚礼送上。”

庄慈站在原地,仿佛放开了,轻松了。车开动,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出路口,转过弯,彻底看不到。

关陆也并没多看车外,待车开远,问魏南,“您这贵人事忙,还抽空接我一趟?”

魏南合上文件夹,说,“应酬完了,刚好顺路。”

车里开着暖气,温度与酒吧内差不多,对魏南而言热了点。魏南体温偏低,但又怕热。他并不需要别人留意或者迁就他的私人细节,司机当然无从了解。关陆见回苏家的路还长,就在后座的控制台上调低了两度暖气,又改小风量。

他尽过举手之劳,盯了魏南一阵,眼底探究的成分居多。魏南衣冠严整,衣着搭配从未出错,常被猜是有位品味极优的妻子在背后打点一切。听闻“魏夫人”的位子至今悬空,不少人讶然过。掉转头想想,也算合情合理。魏南本就不像会需要谁的人。

后座宽敞,多功能扶手横放在中央,充当小桌。空调送风量变小,车内的空气也沉淀下来。安静的空间里,从魏南身上传来一点男香的味道。

出于礼貌,某些场合少不了香水。他身上的这款分香水和香精两个版本,魏南惯用香精版,层次清晰,苦味重。感性的人会联想到森林、落叶、矿石,关陆感性的时候比较少,他只联想到“节制是一种美德”之类的格言。这种香乍一闻很成熟、很低调,闻久了也是霸道的——稍微一接近,其他香水的气息就不知不觉地被盖住了。

这回例外,熟悉的男香下藏有一种清幽的味道,纤细得很,却迟迟不肯散。不知魏南先前和哪位女士接触过,反正不是他妈。关陆坐了一会儿,有点无聊,就靠着椅背,装作假寐的样子,不说话了。

他觉得两边太阳穴下,有发胀的感觉。说不上痛,只是一跳一跳的,惹人烦。这种感觉喝酒时就隐隐有了,吹了阵风,淋了点雨,慢慢转为明显。

魏南问,“喝了多少?”

关陆睁眼看他,还是标准答案,“一杯。”

魏南道,“庄慈那件事,苏邕和我对你有不同评价。”

关陆更头疼了。他望向车顶,说,“我真不想知道苏总是怎么夸我的。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什么。”

他坐起身,按了下太阳穴,继续说,“你说‘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夺其情’。三十六计里的话。美人计?”

他记得很准确,也许是对这件事印象太深刻,根本忘不了。关陆看着魏南,后者也看着他。魏南的眼睛很幽深,深而暗,他眼里什么都有,一闪而过,又像什么感情都没有。好像夜行船,扔石子下去探不到底。关陆又没有声呐设备测距,怎么算得出海面下有几深。

人心真是贪不足。和庄慈在一起,有激情,忽略了不能相守;和魏南在一起,必将相守,仍觉得不满足。似乎这个人身上,有些东西他到底求不得。

他们站在很奇怪的一个平台上,进难进,不进则退。要进要打破一些隔阂,破而后立。正如逆水而行,不能进就退,他们大可以相安无事,放任另一些感情被日复一日的消磨。

关陆以为魏南不会说什么,他错了。魏南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罕见的连名带姓。魏南说,“我一直想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掉感情用事的毛病。”

窗外下着雨,雨点无声的打在玻璃上,汇成细道流走。关陆看玻璃看得有点出神,耳边都是听不见的沙沙声响。魏南的声音也像雨水打在沙滩上,缓慢低柔地渗入耳膜,莫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熬夜熬得大脑都烧坏了,成了全是漏洞的滚烫蜂窝煤渣,有人指给你一床羽绒被,一张宽沙发。你难受啊,那就睡吧,闭上眼就好。只是关陆做不到。

关陆说,“受教。”

两个字,切断了这个话题。世人可以粗分为两类,一种是愿意倾诉的,另一种只愿留一切问题自我消化。关陆无疑是后一种,他身上有个开关,在听人倾诉和安慰人的时候感情丰富,轮到他倒情绪垃圾时,那个感情丰富的开关被人为地关掉了。他不习惯拿某些事出来说,哪怕对象是魏南。不是逞强,只是不习惯。

在这方面他很极端,已经无可救药。

关陆靠在车里,看了一路车外。西山居外有一条江水,冬季多雨,江水涨高,流速迅疾。滚滚江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一去不回。下车前关陆嗅了一下,皱眉自语道,“怎么都是烟味?”

他是找借口,魏南太了解关陆,闻言看了他一眼。关陆笑得很开怀,走下车跟他挥手,立起衣领说,“你先上楼,我吹吹风,至少散掉味道。”

那天关陆在楼下待了近两小时,他说的是散烟味,魏南一次抬眼望窗外,正看见他在抽烟。烟头上缀着火星,微小的红点时亮时暗,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像信号密码。

再晚一些,他去厨房要了杯爱尔兰咖啡。回房间的途中,在走廊拐角处遇到魏南。

他今天几乎做齐了所有魏南不乐见的事。结果魏南只是看了一下他的杯子,说,“不要空腹喝咖啡。”

关陆“啊”了一声,脸上没来得及做出表情,就是发呆。他眼里通常盛着很多东西,变得飞快,一闪一个念头。现在他望着魏南,没想到说什么,眼睛里只剩下魏南一个人。

他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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