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陆亲手递的,苏嘉媛接了。接了也不戴,致谢后又重放回盒子里。
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因为相机的身世,吴怀莘同魏南聊起莫市东郊的伊兹麦伊洛奥公园。牵扯到邻国,稍不留神,话题涉及历史、政治观念,便可能向争执发展。吴怀莘是待晚辈以诚,魏南是事长辈以恭,初次会面,只谈风物,不谈大事,聊了几句,难得意见竟颇为一致。
关陆笑得有点装,在吃第二只香蕉。吴怀莘知道他和苏女士需要聊一聊,便邀请魏南去书房看他的藏书。
书房在二楼,由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宽敞的起居室内,沙发这边一下空了大半,高悬头顶的吊灯好似更亮了,照着墙上一套四幅的浮雕,直照到大约四米外,那里有一组充当隔断的展示架,架后是拼织地毯,苏樱还在小几旁看书。
关陆能贫,这时却词穷了。他和这个干妈吵过、僵过,那是叛逆期恰逢更年期,两柄锥子放进同一个口袋的磕磕撞撞。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从没存心气过苏嘉媛。
苏嘉媛这时候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在检查一件拍卖品。眼神带冷风,说话也直接。
她切入主题,“送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关陆笑了,“有区别么?”
苏嘉媛摘下眼镜收好,不再看他,问,“去看过你爸妈了?”
关陆刚扔了香蕉皮,坐回苏女士对面,顿了一下,答,“带他去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必赘言。关陆近乎荒谬地想,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以前能顺着她就都顺着她了,不至于到如今,想明白了该尽量顺着她,偏撞上不能顺着她的事,变成从十一岁起一路违逆她到底。
苏嘉媛又问,“回来有什么安排?”
关陆想了想,嘴放甜点,“见几个人吃饭,去趟开天寺,剩下就是陪你、吴叔叔,还有樱樱过年。”
苏嘉媛没来得及开口,座机的铃声响起,Celine接了电话,过来用英文说,“Rogers希望和你通话。”
苏嘉媛道,“告诉他,我去楼上接。”起身又嘱咐她,“多准备一间在二楼的客房。”
关陆觉得多余,“一间够了。”
Celine不知是否该听关陆的,等苏女士发话。
苏嘉媛将重音落在数字上,重申,“准备两间客房。”
关陆等苏女士上楼,才叫住Celine,说,“两间相邻的。”
他踩着拖鞋走过展示柜,苏樱立刻半转过身,连图书都立起一侧封面,赌气不让他看,只留给他一个窄窄瘦瘦的肩膀。
苏嘉媛流产过几次,这对夫妇本已做好无后的打算,谁知苏嘉媛年过四十,竟又怀孕了。她执意要生,无法顺产,后来做的剖腹。可能是先天不足,苏樱从出生起就比别的孩子小,病得多,不认人,学说话、识字也比同龄人慢。现在九岁,看起来至多八岁。她像是察觉得到别人如何看她,父母怎样担忧,性格更敏感,有什么话都不说出口,不算朋友的朋友也只得苏女士请来照顾她的贾思敏一个。
吴怀莘不愿给她太大压力,说服妻子将女儿送至加国读书。吴怀莘一年有大半时间在那里,苏嘉媛也习惯了两头兼顾。结果就是如多数稚龄到海外的华裔小孩,中文还没说溜就改了英文,汉字只会写几个,要等她来日方长慢慢学。
她立起书,关陆反而看到封面,顶端一行字,说莎士比亚也可以有趣,下面写着儿童阅读版《麦克白》。关陆愣了一下,谁说国外孩子幸福,这也太超前了吧。
贾思敏解释道,“《麦克白》一般是十一年级学的,这是专门给四年级小朋友看的图画版。”
一楼的起居室连着阳台,白天光照极好。用落地玻璃封起来,铺好地毯,就成了与花圃大树为邻的阳光室,苏樱经常待在这里。
关陆走到她身后,比起这个小女孩,关陆是很高大的成人,低下头就能俯视她在看的书上的内容。
确实是图多字少的排版,翻译成摩登英语,为了照顾小读者,遣词也通俗易懂。苏樱抬起头,白牙齿碰着下唇,蹦出两个单词:“还有电影。”
她抱着书,贾思敏体贴地补充,“是的,Cherie还看了《麦克白》的电影。”说完,对关陆笑了笑,问他喝不喝野莓茶,得到肯定回答,便端起小几上的空了大半的玻璃茶壶,去加热水。
要保温,茶壶底座里放了矮矮的饼形蜡烛,苏樱不眨眼地看小火苗,猛地抬起头,对关陆说,“我不喜欢他。”
关陆陪苏樱跪坐在地毯上,隔着长却不宽的小木几。关陆并没正面回应,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带开话题问,“电影里你最喜欢谁?”
这回没有贾思敏代答,苏樱也没有避开关陆的手。她的头发细而软,睫毛长长的,低垂眼睑想了想,说,“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唆使丈夫弑君篡位,不得善终。关陆没想到苏樱会喜欢这样明显不是好人的角色,想知道原因,“为什么?”
苏樱道,“她漂亮,我喜欢她。”
她是标准的以貌取人,关陆见贾思敏还没回来,很有兴趣地逗她,“魏南也好看,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苏樱似乎动摇了一刹那,又坚决地说,“我要二十岁的好看,不要四十岁的!”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要求:年轻、漂亮。关陆把她抱到怀里,也不知该笑她太天真还是太现实。
贾思敏端茶回来,这回是专门留给关陆的。小孩子需要早睡,苏樱的上床时间要到了,和关陆道过晚安,由贾思敏带她回卧室。
关陆坐了一会儿,吴怀莘竟然也下楼,魏南跟在后面。吴怀莘先前将书房带出的书放在茶几上,和魏南聊完了,专程下来拿。见关陆在喝茶,想起他连吃了两只香蕉,估计和魏南下飞机后都没吃晚饭,便多提了一句,要是饿可以让厨房煮宵夜。
关陆其实已经不饿了,还是接受他的好意。也不必人家晚上煮东西,只开冰箱搜刮了点冷食。他左手面包,右手芝士地拿好,忙里抽闲问魏南,“吴叔叔到底弄到什么书了,看那么久?”
魏南从他手里把后两样接过来,说,“没什么书,下了一盘棋。”
吴怀莘这些年在研究国际象棋,倒不是深受西方文化熏陶,而是认为国际象棋是从中国的六博衍变而来,暗合易经思想。
关陆没听说魏南会下西洋棋,这回现学现卖,任他再智珠在握,也难逃一个败字。魏南对这个字的滋味体会不多,关陆遇上侍奉长辈的差事就没影,这时想也知道,陪下棋还要输得好看,求一个皆大欢喜,实在是很见修为、心性的事了。
魏南随身的行李是从机场直送酒店,这会儿转送苏家,花费了半个钟头。
两人收拾行装时各顾各的,关陆也不清楚魏南带了什么。他耗在魏南那边,说说闲话。魏南打开皮箱,取出一套袖珍茶具泡茶。
既是旅行,便不太讲究什么茶配什么器。茶具是通用的一色甜白,三杯一壶,瓷质透光,看上去又薄又脆。关陆随便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座椅里,手肘搭着椅背,再看魏南拿茶叶,不禁调侃地啧了一声。
他这时候已经吃完面包夹芝士,鱼子酱、小汤匙、还有饼干仍放在一旁未动。关陆其实不吃鱼子酱,魏南多看他主动拿的几样东西一眼,问他要不要茶。
关陆喝够了果茶,魏南在沏的茶再香,他也兴致缺缺。关陆很大爷地靠着皮椅背,直到敲门声响起,才撑起来站好,趿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的人比他矮很多,他弯下腰,苏樱穿着睡裙,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他早料到苏樱要来找他,被猛地一扑也不吃惊,站得很稳。关陆把苏樱抱起来,苏樱比任良的儿子大几岁,但只比他稍重,小男孩、小女孩不一样,难讲这种体重正常与否,抱在手上,小孩子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
她光着脚,在关陆面前本来无所顾忌,可以大胆直说我想见你,所以半夜腾腾腾地敲门。发现魏南也在,就不说话了,还有些懊恼。关陆想想没笑,把她放在高高的吧椅上。
关陆靠吧台站着,抱臂跟苏樱说话。苏樱非要他讲故事,关陆即景生情,临时改了个小红帽夜访大灰狼讲給她听。编到结尾,听故事的正主不买账,哈欠连连,魏南倒似乎是笑了一下。
关陆把苏小小姐抱起,带她回三楼卧室。楼上一片黑,他开门时多留了点神,压着门把手,没弄出声响。走到床前,苏樱的被子是印成夜空的深蓝色,上头堆满金黄的星星。放她在床上,蓬松被子盖上去,衬得人更小了。
临要走,苏樱迷糊地攥住他的手指,还记得重复,“我不喜欢他。”
关陆抽手出来,明知她多半听不到,仍难得温柔地说,“但是我喜欢。”
这天晚上,苏嘉媛有些失眠。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没有分房。吴怀莘一向浅眠,半夜里察觉苏嘉媛连翻了几次身,最后走下床,披起搭在床尾凳上的晨衣,坐到梳妆镜前。
这时,天边一丝光也不见,吴怀莘要拾床头柜上的表来看。苏嘉媛道,“没事,你睡。”
吴怀莘反而坐起身,打开了台灯。
让苏嘉媛烦忧到夜不成寐的,除了女儿就是关陆,而且多半是关陆。从中学起,关陆总被女老师告状。且越是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同学,越受他招惹。吴怀莘一度担心他长大会变成两性关系混乱的花花公子,或者未成年便与某个女生私定终身,万幸他像大多数比较活泼的男孩子一样,高中突然醒悟发奋,也没有出国,而是去了景安。后来毫无征兆地向苏家人出柜。抛开露水姻缘不说,先是大学同学,再是一个酒吧侍应生,之后是庄慈,现如今,他似乎要定了魏南。
吴怀莘自认不是过分保守的人,惊愕过后,能接受关陆的性向,亦能理解他兜兜转转的情路。吴怀莘不像苏嘉媛,苏嘉媛和现为姚夫人的楚女士有点头之交,约略知悉魏南与姚家的一些事,对魏南全无好感。吴怀莘也欲查探魏南的为人,因此拉他下了那盘棋。
一方是浸淫已久,一方是首次接触,他这一盘可谓胜之不武。魏南是初学,棋局中的决策足够严谨,行一思十,可见其思虑周详。他对游戏的输赢无动于衷,却尊重对手,善始善终,又像是那种涵养好到漠然的人了。
吴怀莘回想一下,等到眼睛适应了不算刺目的灯光,宽慰她说,“你也不要太担心,他肯在我们面前做到这个地步,说明他和小陆是有情分在的。”
苏嘉媛已认定魏南心思深且重,绝非良配,不会为吴怀莘几句话所动摇。见她不言语,吴怀莘不以为忤,只是凝视她瘦削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次日早九点三十,魏南和王福生有约,孙倩如会在九点整带司机来接。
关陆亦接到几个宣台熟人的信息,约他见面。
关陆靠着楼梯尾的扶手向下看,旋梯侧对一整面大窗,墨绿长窗帘向两侧挽起,掩住三分之二的玻璃。外面的阳光明亮,魏南的车开过隔开花圃的一排梧桐,金黄树荫映上钢琴黑的车身漆,浮光掠影,实在流畅好看。待司机停车,副驾座的门打开,高跟鞋轻轻落地,孙倩如抱着一个文件夹走出,站在侧驾座外等魏南。
她简直换了个模样:穿上黑色套裙。长发仔细地挽起,没有佩戴饰品,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这是关陆圣诞舞会后初次见她,斯人柔婉不再,十足专业干练。
孙倩如站姿秀挺,极富耐性。她做了近二十年任人摆布的洋娃娃、一年多苏优善解人意的闺中密友。闺蜜本就是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之一,人往高处走,她能拾级而上是她的本事。
关陆此时便想,她与苏优不是一路人,冷落了苏优更好。明知堂兄孙建平是个什么货色,还与自家人连成一气,将苏优推向他。若此事后,孙倩如对苏优热络不改,就该轮到蒋美愿操心了。
稍晚一些,将近午饭,关陆去苏家车库转一圈,同管车库的年轻人讲过,开走一辆枣红色的老车赴约。
那车目测是八零年代的,线条比较方。四座,车内极为宽敞。开得少,但是勤保养,车厢的绒面都很干净。除了音响换过,其余一应原装。
他要去的地方是环江世纪酒店,停车场像几层的车展用地。关陆和人约在酒店里的敦庭,吃中餐。该处菜品是贵而不饱范畴内的佼佼者,主要是吃排场,关陆这种肉食动物不喜欢。然而做东的陈耀与廖宇翔都是应酬结识的,不来这类地方,没其他地方可去。
定包厢的是廖宇翔,先来的却是陈耀。服务小姐将关陆引到包厢外,关陆进门,陈耀即离席出迎,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笑容满面。关陆比他高,最先留意到陈耀的地中海问题恶化了。寒暄之中,陈耀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抬手,捋一捋头顶日益稀疏的头发。
关陆拉开餐椅,“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陈副总终于把那个副拿掉了。少了个副就是不一样,上回请还在海尔顿,这回已经升级到世纪环江了。”
陈耀在一家外资公司KMS任职,当年在景安,建工、KMS、以及庄慈代表的林氏唱了一出台上台下的三国演义。庄慈先居心不良,关陆一门心思对他装凯子,陈耀左右逢源。最后大家对翻底牌,关陆神不知鬼不觉地拉拢陈耀反摆庄慈一道。到头来,关陆和陈耀成了酒肉朋友。
陈耀给外企打工,万年老二。这回升职,惊喜之余竟有些不好意思,自谦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说到底无非是个洋人买办。”
关陆思维较发散,说到“洋人”,陈耀的妻子拿的英国身份。陈买办三年前离婚,一年前复婚。这位仁兄于公于私都逃不脱洋领导的掌控,委实值得知交兄弟们齐齐为他拭一把男儿泪。
聊了一阵,廖宇翔这东道主未到,菜也点不得。陈耀望望包厢门口,代为开解,“唉,老廖也不容易。你不知道,他最近……”斟酌了一下,全盘托出,“离了。协议离婚,净身出户的!”
关陆讶然,陈耀摇头再三。陈耀打过离婚战役,婚后共同财产对半分已是伤筋动骨,仁至义尽。像廖宇翔这样离一次婚即赔上全付身家,实在亏大发了。
陈耀苦笑道,“老廖这个人,不听劝。你说他不为别的女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离什么婚啊。他老婆也是,话顶话,以为狮子大开口就能吓住老廖。谁知道她一说,老廖全答应,见了鬼,只求马上离。直接找律师写的协议,就等她签字。”
陈耀也算八卦了。关陆嚼着凉菜听,没忍住乐了。照陈耀这逻辑,要是廖宇翔为了别的女人而离婚,倒还说得通些。
关陆刚要调侃回去,他们谈到的主角已登场。这次引路、开门的服务小姐换了一位,一样的湘妃色旗袍,身段曼妙,薄施脂粉,衬得她身后廖宇翔脸色更黑。
廖宇翔这个人沉默寡言,进包厢先连着为迟到道了两次歉,然后才坐下。朋友小聚,没有提前订菜单,此时请服务小姐过来点菜。
点菜是门技术活,要顾及众人口味,以使宾主尽欢。廖宇翔点了素菜和汤,知道陈耀吃惯鲁菜,代他点了胶东海味。他不熟关陆的喜好,关陆也没假客套,直接要了红烧肘子。
关陆放下菜单问陈耀,“不说老廖,我听说你老兄最近也忙得上火啊?”
陈耀说,“不是忙得上火,是烦得上火。我就不该答应《实业》的专访,还以为是好事,能长长脸,谁知道他们派的那记者,说好听叫耿直,说难听就是半点眼力都没有,逮着不该问的问个没完。他是能交差了事,哪管我这边洪水滔天。”
陈耀叫苦不迭,廖宇翔透露给关陆,“他也没让人好过,就拖着,《实业》那记者追着他跑。”
给戳破心思,陈耀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这回竟显得十分狡猾。
关陆寻思了下,反而跟廖宇翔站一边,说那帮记者,没吃素的,跟他们过不去你何必。
他说完,廖宇翔放下茶杯望过来,陈耀也甚是意外。陈耀大概清楚关陆和庄慈那段破事,庄慈固然包藏祸心,关陆看似得过且过,大而化之,能在最情浓处及时止损,顺手补上一刀,足够让他这浑水摸鱼的旁观得利者忌惮了。当下见关陆处事的态度与旧时印象不同,不由略感唏嘘,男女关系也好,男男关系也罢,涉及性、爱、利益,就只有当事人有资格评断。或许自己过于以己度人,将关陆想得太狭隘。
陈耀没把《实业》的记者当回事,见状就感慨道,“算他时运高,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卖他面子吗?”
三人各自说了近况,仔细算来,与公事合作完全无关的聚会还是第一遭。等到菜和酒水陆续上齐,彼此都有改观。
关陆想到回去魏南在,没怎么喝酒。陈耀倒是兴致很足,连喝了几杯,喜气洋洋的。沉默了一阵的廖宇翔忽然转过头,问关陆,“我记得你是七九年的?”
关陆确实比他们小几岁。他不懂廖宇翔怎么有心论资排辈了,就坦然说,“对,刚好‘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廖宇翔表情很凝重。
陈耀喝酒上脸,这时已经红光满面。他算了算,转头跟廖宇翔说,“三十三。”
陈耀原本小看了关陆的气量,现在又高估了关陆的情怀。陈耀说,“知道TKK那事,我就和老廖说,等你来宣台,一定要请你吃饭。”
关陆至此才明白过来。之前陈耀觉得关陆偏激,不敢深交;关陆也觉得陈耀市侩,只值得做酒肉朋友。等到再无利益关系,倒发现交情可以再进一步。
他们没留服务小姐在旁,廖宇翔默不做声地喝了杯酒,说,“九几年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受邀去欧洲展会,一共三天,卖了两台5吨装载机。最后一天有个俄国人来我们展位参观,他那个眼神我怎么都忘不了。欧洲人根本不相信我们能造出自己的大型设备。”他笑了笑,又倒满酒杯,“不说了,这杯我敬你。”
关陆暂时把魏南放一边,也举起酒杯,难得正色道,“该我敬你们。”
那天吃完饭,陈耀提议去“放松一下”。关陆爱凑热闹,也不怕陈耀被媳妇秋后算账。双方一拍即合,廖宇翔近日面如棺材板,摆明生人勿近,陈耀和关陆更不能放过他。
这种休闲娱乐的地方,入夜才逐渐热闹。他们打了个时间差,去的时候是六、七点,俱乐部里人气不高。舞台上,彩光在蓝红之间几番转变,色调偏暗,光斑遍地,闪来闪去。一个穿小礼服的女孩子扶着话筒,舒展双臂,摇晃身体,投入地唱舞曲版《我们将再次重逢》。
陈耀喝了两杯,说话没那么注意,暧昧地问关陆,“你信不信,今天在这坐到12点,有精彩节目。”
廖宇翔一脸不敢苟同,关陆来了兴趣,配合地打听。陈耀就愉快地知无不言,这里九点后有钢管舞表演,后半夜热舞女郎还会邀请一位男士登台。
陈耀嘿嘿笑着瞟了眼舞台,跟关陆说,“你可能不熟,这是刘荣在,就是苏女士那表亲,的地方。唱歌跳舞的小妞眼界都不低,我看刚才那个挺喜欢你,说不定待会就坐你怀里跳舞。”这话说完,又无限唏嘘地望了眼关陆,意思大概是年轻真好,未婚真好。
关陆看他这么心里不平衡,就乐了,说比不上你老兄家庭斗争经验丰富,这时候来大大降低了撞上嫂夫人熟人的几率。但是为了大家后院平安,我们还是早点撤吧。
陈耀不关注关陆的私事,被关陆有意无意一提点醒:关陆这也是已经有人管着了。达成了这种共识,话题中心又回到“辛苦拼搏十五年,离婚回到发迹前”的廖宇翔身上。
要说廖宇翔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人家考大学,他也考大学;人家下海,他也下海;人家挣钱,他也挣钱,他挣钱后不想着给资产翻翻倍,倒出国留学读书去了。读下MBA,不要外资企业的聘书,回了民营企业。好不容易奋斗到中层,又铁下心离婚,这几年买的车、房全归前妻,反欠下每年一笔赡养费。眼下他要做个投资,陈耀估计他抽不出那么些资金,怕是要拿父母留的旧房抵押。想帮一把,廖宇翔偏不肯向朋友开口。陈耀没办法,借聚会这时机试图软化他,哪知道人家是硬汉,不吃这一套,看出苗头居然提前告辞了。
陈耀面色不佳,廖宇翔视若不见,走前坚持要为他们把酒帐结掉,场面一时又有些紧张。
关陆直接按住廖宇翔的手腕,说,“别跟我抢,今晚酒帐算我的。”
廖宇翔这才退步,点头道,“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说了。”
关陆放开手,拍了拍他肩膀,说你把我们当朋友,我们也把你当朋友。别忘了,朋友有通财之义。
陈耀是难得助人人不要,之后在骂廖宇翔不识好人心,死要面子,活该。关陆看他愤懑,多叫了酒,倒到方杯里,慢慢陪他喝。
虽然喝得慢,伴着满耳靡靡之音,关陆慢半拍的觉得周围人声逐渐高了。喝到最后,再看舞台,只见灯影憧憧,看不清人,便明白是半醉了。
陈耀比他状况堪忧,陈耀平日是喝酒掺水的那号人,这会儿实在过量,趴在桌上絮叨,“看你现在,原本我不想提,反正现在你也无所谓了……嘿嘿……那个庄慈要结婚了。”
庄慈这个名字像一粒小石子,扔进心湖,水花一闪,没激起什么大波澜。关陆想,有可能酒精麻痹了部分神经。他“啊”一声,顺理成章地往下接,“和钟家二小姐嘛。钟家找人算过了,钟婉宜属龙,年初三是吉日。”
陈耀几乎有些惊叹,随即想到,庄慈联系过关陆。他勉强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彻底醉倒了。
关陆坐着醒了会儿酒,招手结账,安顿好醉醺醺的陈耀,找代驾回苏家。西山庭沿山而建,盘旋的路面平滑,视野开阔。这个季节六点就好似九点,夜里驾车跑这段路,车轮像压在淡淡的银色月光上,车内的音乐也是合衬情境的舒缓怀旧,放在电影里,该是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相顾时情潮似海却欲语无言,只在微微山风中依靠并立。
可惜比起剧本,生活更像账单。费尽心机,千方百计的应付,压上全部感情,也不知对方买不买单。
那个对方或者是魏南,而他和庄慈,就是典型的一本烂帐。谁欠谁说不清,一笔勾销不甘心,要清零就纯属自欺欺人。
关陆进门,一楼的装饰座钟上时针指到八点,苏樱的绘画课进入尾声,没空来缠他。苏嘉媛夫妇则是从不干涉已成年的晚辈。他就这么一路无人问津的走,唯有临上楼前,Celine问他是否有兴趣吃宵夜,今天的甜点是蜂蜜香草帕什卡,关陆谢绝。
他不知为何,走到魏南房门外,不认真地敲了敲门,就推门往里走。
客房只有一层,没大到放眼找不到人的地步。魏南站在离卧室近一些的地方,外套挂起来了,穿着衬衣,较往日放松。于是关陆大脑里某些绷着拉扯的线也松下来了,这种感觉,像一个口渴的人被难以言喻的焦躁驱使前行,拨开灌木,忽然天清云淡,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
魏南的袖扣被取下,放在茶几上。他有几对大马士革金属织锦的袖扣,关陆走过去,拿起来辨认上面的花纹。这几对袖扣长得太像,关陆辨认不清,放回桌上,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离魏南最近的沙发。
关陆说,“你那公司不是在皇后长期有房吗,我让司机把陈耀扔那了,让他呆一晚。”
魏南对此没有意见,只问他,“怎么想起送酒店了?”
陈耀和妻子都在宣台,他家里管得紧,不回家麻烦。哪怕陈耀醉得不省人事,按关陆的处事习惯,应该把他送回家,或是叫人来接。
关陆舔了舔嘴唇,“没办法,几杯酒下肚就话多,翻来覆去说忘不了当年出差亚非拉得了急性什么炎,家庭旅馆那台湾老板娘照顾好的……后来老板娘离婚了,为什么他没去找?因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再回去。”他总结,“给他老婆听到,又得闹离婚。”
说完觉得哪不对,再看魏南,脑筋总算理清楚了,哪出了错,都是旧情人惹的祸。
关陆靠沙发坐着,皮面发凉,坐久了有种滑而暖的触感,更是懒得移动。他打不起精神,捡起被扔在沙发上的外衣抱住,直截了当地说,“别理我。”
这个样子,像他追魏南的某个时候。他追得紧,魏南不回应,关陆被吊在半空中,久了也烦躁。清醒时不说,醉了才表现出来。最出格的一次,他喝醉了就跑去找魏南,那时魏南还不长驻景安,没住颐园,住市郊别墅。关陆也不记得进门做了什么,据说是不睡客房,抱着魏南的沙发不撒手。第二天,双方见面跟没事发生似的,关陆还昧着良心夸:您这沙发睡起来就是舒服。
魏南正打算泡茶,没理他。泡茶的动作不快不慢,听不见器皿碰撞。关陆靠着沙发,耳中捕捉到细小的热水冲进茶壶的声音。那声音也过去,热雾泛起,茶叶似乎换了一种,生鲜的香气与上次有差别。等到茶味充盈于室,又消散开些,魏南放一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关陆捧起茶杯,茶只倒了六分满,并不烫,杯壁上挂着小水珠。喝过半才尝出有一点佛手香,安静宁神的。关陆的酒意退了,爬起来跟魏南说,“苦。”
魏南望着他笑笑,端走他手上的茶,“那换一杯。”
这一换,换的是魏南那杯。关陆喝了一口,更苦,他放下茶杯,感叹道,“还不如不换。”
次日下午,魏南约了楚女士。这对母子昨天并不是没空,今天上午也并不是没空,但要约一定会定一个这样的日期。许是太早不免有不留人余裕之嫌,再晚又品不出那份看重会面对象的意味。
关陆今日有大把闲暇,整日陪苏樱画画。
待魏南回来,正是下午,关陆坐在花厅,翻苏樱的画册,对魏南说苏樱画了张他的肖像,但他觉得并不像他。
魏南看那画册,说你很喜欢苏樱,又问,“喜欢小孩子?”
这个问题有澄清的必要,关陆想了想,纠正说,“我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还喜欢欺负别人家的孩子。”
这时关陆放下手机,察觉魏南似乎有话要讲。可他最终闲谈下去,没开口。
次日,关陆收到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那端的女声没有年轻姑娘的脆,极之温柔清晰,条理分明的说明来意,是希望知道关陆是否方便,定个日期一聚。她语气和悦,与魏南不同。发过几封邮件,关陆没理由不第一时间认出她的身份,尊称一声伯母。双方都给足了面子,顺利商定好时间和地点。关陆一面与魏南他妈说话,一面暗自好奇,难道魏南昨晚没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的分心没瞒过楚女士,电话那头,楚女士放缓语速,说,“我们都知道,魏南不喜欢我干涉他的事。他知道我会直接联系你,我来找你,你要拒绝也不必有任何顾虑。”
关陆顿了顿,“那您为什么……”
楚女士听着,却没听见下文。她笑了笑,续道,“因为我想见你一面。我和魏南的关系确实已经很悲观了,但是我暂时不考虑放弃。”
楚女士和关陆约在两天后,午餐时间,一间半开放式山景餐厅。楚女士说,这个季节,西山的红叶再不看就晚了。
岚山居不至于要求食客严格正装,然而毕竟是初次见面,关陆出门前,还是换了一套西装。他到底不愿太拘束,因此腕表戴了相对休闲的一支。
这天魏南的日程也不紧,上楼时正看见关陆在找领带,最后拿了一条细款单色的。关陆对魏南一笑,那条领带系到一半,就被魏南接手了。魏南换了个略复杂的打法,关陆低头看他的手,玩笑道,“怎么,想让我给令堂留个好印象?”
魏南没抬眼看他,回道,“对可有可无的事,我不抱希望。”
关陆嘁了一声,魏南继续手上的动作。由他处理,这种琐碎的事也能令人感觉稳妥安心。魏南对关陆和楚女士的来往持不赞成、不干涉的态度,弄完领带,关陆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回头望了一下。
魏南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描绘不出是什么表情。他说,“别想太多,只是陪她吃餐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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