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陆嘿嘿一笑,这才从善如流地接了。
他不怕吃药,只是嫌吃药麻烦。关陆含着药片,一口水灌下去,就想撑起精神和魏南讲话。
或许是退烧药的药力上来,没说几句,关陆的声音渐渐变低。
魏南把水杯放在床头,告诉他,“困就接着睡。”
关陆确实身体好,抵抗力强。当晚出了些汗,热度退了。体温偏高,却也接近正常范围。
他昨夜和衣而卧,一身狼狈,今天爬起床就去洗漱。魏南出门看见他的时候,关陆的头发还湿着,被他一通揉擦,弄得有些凌乱。
关陆站门口和魏南说了两句话,魏南透过门,看见他床上空空,问他怎么回事。
关陆打个哈欠,“昨天弄太乱,刚看见Celine,让她顺便拿去洗了。”
他穿一T恤,套一条松垮垮的灰白运动裤,懒洋洋地靠门框站。魏南看关陆这样子,想提醒他,不过提醒也晚了,就没说,只让他收拾好了下楼吃早饭。
今天年二八,苏家吃面点,早餐是粥和现蒸的小馒头、银丝卷、枣糕。
关陆下楼,人都到齐了。苏女士在和家务助理说话。
等苏女士回头,看关陆一副纵欲过度的尊容,一大早去洗澡,又让人换洗床品,那脸色便转变得相当微妙。
关陆在苏家这段日子,平心而论,那是非常谨慎。跟地下情似的,要越点男男大防,还得事前克制,事后清场。关陆自我感觉,来这儿不像做儿子的,倒像当孙子的。因为他昨晚没做贼,不心虚,并没想太多,看见他干妈的表情,才领悟到之前魏南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这种事没法提,更无法辩解,好在关陆脸皮够厚。
今天苏家所有人都在,吴怀莘提议下棋,关陆想想闲着没事,就响应了。
十一点多,魏南接了个电话。他这边刚结束,就看见关陆也走出客厅,手上还拿着烟。
没等魏南说,关陆自觉地深吸一口,把剩下大半根摁灭了。他看看魏南手机,问,“谁?”
魏南说,“张建军家里。”
关陆哦一声,挥散烟气,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装一张卡进去。
关陆会记得给苏樱压岁钱,不一定能记买红包。
这红包还是吴怀莘替他准备了,刚才拿给他的。关陆知会魏南,“过两天要给苏樱压岁,我替你出了啊。”
他折一下,封完口,又笑了,说我记得八十年代,MTV还是哪儿的市场营销针对青少年不断增长的购买力做了调研,给这种钱起了个名字,guilt money。意思是“我没空陪你玩儿,所以你自己拿着预付卡上网爱买什么买什么”。
关陆说着,和魏南对视一刹,就想,幸亏没造子孙孽。
关陆很早明白何谓任性终不失性,却到如今才猜懂,为何多情必至寡情。他们待彼此的温柔、容忍已至极限,这样的关系中,原就不允许一个第三方凭空出现,分薄双方太难得的感情。
他和魏南都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投胎好如苏樱,关陆有时看着,都觉得小丫头可怜。如果哪个小孩真成了他和魏南的义务,那孩子指定要比苏樱可怜百八十倍。
人心这码事,本就没有一碗水端平。他既已对一个人多情,对其余种种人事,难免有寡情的时候。
两人站外面说了几句,关陆提到卡内金额,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言,绝不是个随便的数目。
这段日子,关陆花钱大手大脚的,想来财政略有压力。魏南笑了一下,有心问,“没人给你?”
关陆听出魏南的潜台词,抬了抬眼,心说我倒是敢要,由你给又算怎么回事啊?于是回敬曰,经济问题事小,别乱了辈分。
下午天气晴朗,风不大,站久了还是有些冷。
魏南见他穿得不多,问他不是下棋吗,怎么还不回去。
关陆半转头,望里面一眼,玩着打火机说,“不下了。刚发现,和吴叔叔下吧,赢他我不好意思,让他他不好意思。”
总之,就是本来不知做什么好,下棋不知怎么做好。吴怀莘也发现了这情况,主动提出,老城区这几天有舞龙舞狮,关陆少回宣台,明天可以去看个热闹。
关陆说,反正我打算去,你来不来随你。
吴怀莘爱静,苏嘉媛更不可能赴那种人山人海听锣鼓的集会。就连苏小小姐,也学妈妈嫌闹,不愿同行。
魏南原想压着关陆安安定定休息两天,可听他口气,不出门放风,实在憋得难受。
第二天,两人就去了老城区。
宣台的老城区有几条街是保存下来的民俗街,街道不宽,逢着年庆,满满的都是人,像下了一整锅饺子。
关陆走得又快,不断和人擦肩而过,还能分出心来看路边的摊点。
路边多是卖各种吃食,最多的是糖画和糖葫芦。其余锅煎油炸、蘸糖泡汤,看着有趣,却不好吃。魏南跟着他,他们吃了午餐才出来的,关陆在卖烤红薯的炉车前停下来看看,因为不饿,没买。而是进了家小咖啡店,端着咖啡出来,忽然笑起来,示意魏南看人家店门口的牌子。
那广告简直可视作感情绑架的范例。牌上赫然是: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
舞龙舞狮表演在老城区的迎祥寺,关陆有方向感,往里走,过了摆玉牌、铜像、铜币摊,锣鼓声渐大。
寺周围,很有几家卖香烛的。树下有一家,“残疾人卖香”。关陆就在那摊上买了一把,随香客入寺。
魏南看着,他进大殿打了一转就走。到大香炉边,才借着烛火,把手里的三柱香点燃,插进香炉中。倒也不像旁人,信也好,不信也罢,拜了佛总要许上几个心愿。
走的时候,关陆开车绕到庙后面的那一片店铺,搬了不少烟花爆竹上车。
这么一来,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回到苏家,吴怀莘很惊讶,说我们家只有樱樱要放烟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关陆就弯下腰,捏了下苏樱的脸,说,让她放,她放不完的,我来。
苏樱兴奋地去看他买的烟花,关陆又出去抽烟。没抽上几口,魏南来了,他只好把烟灭掉,连魏南试他体温都慢了半拍才抬头回视。
关陆体温正常。魏南收回手,问,“在想什么?”
关陆一扬下巴,朝苏樱的方向,“她挺开心的,过两天有烟花看。”剩下半句话,问魏南,“你以前过年,有什么好看的?”
让魏南记忆深刻的那些人事物,都有其特殊的时效性,一旦过去就无法重复。重提也是徒增慨叹。
魏南不想他费尽心机去找、去重现,便概况的列了几项。
无非是三代同堂,一家老幼通宵守岁。妇女多治酒食,欢声笑语,邻里相闻。
都是曾经的平常人家景象,却恰好是关陆力所不能及的。这种真正过年时高堂俱在、阖家团圆的景象,哪怕他勉强找出来,给魏南看,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意义。
除夕早上,应该说是凌晨时分,魏南醒来,发现身侧空了一块。关陆刚爬下床,坐沙发上打游戏。
他调小了音效,调暗了显示亮度,照理不该扰到魏南。不过毕竟是枕边人,魏南又从来不是迟钝的人,扰到也难免。
关陆暂时没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飞船躲避。他的脸被屏幕的光映得轮廓分明,神情严肃,颇有点科幻大片的意味。可惜地球方面关舰队长最终犯了个致命错误,闪避不及,被轰了个尸骨无存。
他扔开掌机,毫无歉意地问魏南,“醒了?”
魏南掀开被子,踩着拖鞋下床,拉开了窗帘,在点头充当回应后问,“不多睡一会儿?”今晚要守岁的。
“累,但是不睡了。”关陆答,“睡了更累,净做梦。梦里都在走迷宫。”
魏南也没开灯,两人就在半暗半明的室内对坐。魏南递水给他,关陆问,“你上一次做梦是什么?”
魏南上一次做梦是在见楚女士之前,那天晚上他梦里回到二十年前的某个时候,并没有起伏的情节或是激烈的感情,只是一天深冬下午,他在书桌前写字,忘了写的是什么。抬起头时,窗外竟又开始下雪。天还是雪亮,外面屋檐重重叠叠。雪也下得层层叠叠,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
他不曾经历过这样一个冬日,在和楚女士见面前却做了这样平静至极的梦。
身前身后再无他人,眼界里再无他物,天与地间一色洁白。
关陆设想那个情境,确实是平静至极,也寂寞至极。
魏南就是这样的人。关陆早就了解了。人的本质里有些早早定性、无法改变的东西,魏南是这样的人就像他是那样的人,你可以去了解,却无从谈改变,更不必去为对方做弥补。
他们就这么坐着,各做各的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相互陪伴,等过十几分钟,窗外升起一片曙光。
这一天横竖无事,吃了早餐,苏樱去厨房看人包饺子,剩下四个大人,可分成两对,气氛就稍显不对。
吴怀莘笑了一下,说昨天下棋只有两个人,不热闹,今天可以玩点别的消磨时间。
关陆一想,麻将,纸牌,都好呀。他来了精神,极力赞成。
结果苏女士让家务助理去取了套东西,关陆一看,四方棋,想说这玩意儿就比那西洋棋好一点,给苏女士眼神一扫,话就变成,“这……个,好久没玩了。”
吴怀莘向魏南介绍,“象棋的前身,恰图兰卡。”
关陆听他吴叔叔又要习惯性的追根溯源,就主动接过话头,一边摆棋子,一边大刀阔斧地把规则砍出几条,跟魏南讲了。
四方棋,顾名思义是四人游戏。有趣之处在于参赛者分为两派,你要选择一个盟友。在游戏过程中,你可以选择自己斩将夺旗和敌方厮杀,也可以顾好双方后勤辅助盟友取胜。基于这种特征,游戏开始不久,局面迅速地转为苏女士和关陆的较量。
吴怀莘还是有些担忧,大过年的,因为一个游戏争胜负,闹得苏嘉媛和关陆怄气,怎么收尾?
魏南却认为,关陆在这些事上有分寸,不会过分争强好胜。
关陆玩牌或者下棋,最见不得两种人,一是张大夫那样,走一步想半天,犹犹豫豫没有主心骨,让人望着他急;第二种就是魏南这样,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你费尽心机赢了他,他还是那张脸,让人半点成就感都没有。
这一天和魏南同一阵线,关陆这边局面仍是大开大合,但奇兵用少了,竟也有点兵中正道的意思。最后不知他有意还是无心,险败给苏女士。
这时近午饭时间,苏樱从厨房出来,扯着吴怀莘的手去餐桌。关陆道,“输家收场,我来收,你们先去吃饭。”连魏南也支走了。
厅里就剩下他和苏嘉媛。
关陆玩着那几个棋子,说我明天可就走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干妈没跟他客气,说,“你上次的话我想过了,总结起来无非三个字,你信他。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你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了这种性格,一旦相信就不让自己再有疑虑。我只后悔没把话说在前头,你最相信的东西,往往最脆弱。”
因为经历,因为个性,苏嘉媛是个不信者。关陆很多时候不深究自己信不信,幸运的是,到现今为止,他还没有失去信的勇气。
苏嘉媛在这个问题上说了很多,对她而言,可以称得上不厌其烦。她毕竟也是个做妈妈的人,如果不关心,又怎么会反复说。但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到头了。关陆的事,他尊重她,却也不会让她做决定。
关陆捡起不同颜色的棋子准备分开摆放,绿黑联盟对抗红黄联盟。等他把那四色归成堆,这才抬起头,在棋盘上横贯地虚划一下,示意苏女士,“我和他是盟军。”
关陆根本没想过要赢魏南,也根本不允许自己站在魏南的对立面。
人们经常说,情场如战场。在游戏的战场上,关陆选择和魏南同一阵营,那么游戏结束之前,他信任他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关陆一直知道为什么别人对他和魏南的关系持不支持态度,他和魏南之间缺乏一些坚固的纽带。他们本就不可能有婚姻约束、事业相关、经济捆绑、血脉子嗣……甚至双方的感情都不会完全表露。
而抛开语言的伎俩,说句实在话,他和他之间确实没预设什么可充当保障的东西,这段感情中最难得的,也就是彼此间的一个信字了。
吃完午饭,关陆揣着打火机说出去透气。
他是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远远地看见魏南过来了。关陆看着手上那大半根烟,挺舍不得的,就暗存侥幸心理,没熄掉,只让了让身,避开魏南,打算继续抽。
这种投机行径终究没能得到上峰姑息。和魏南对视几秒,关陆啧一声,到头来那烟还是中道崩殂。
这两天每次抽烟都被魏南撞上。他郁郁了一下,怀疑,“您故意的吧?”
魏南问,“刚才说了什么?”
关陆就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扯,哦,没什么,有人担心过几年我被你甩了。不过我不担心。他放话说,“甩了你,我刚好换个年轻漂亮的;甩了我,谁倒是敢要你啊?”
于是乎,唯有勉为其难、长相厮守了。
这天上午,关陆老老实实地在棋牌室装了一上午孝子贤孙。到了下午,又变成负责家长,提前给苏樱红包,教她写字,甚至还心血来潮,教给她几句古诗。苏樱咬着嘴唇学了,悄悄跟关陆央求,想放烟花。天都没黑,怎么放?谁知道关陆一口答应了,即时带她下楼。他早有准备,给苏樱一包仙女棒,让她在院子里过过瘾。
苏樱两手拿着关陆给她点的仙女棒,双臂打开,转圈圈玩。魏南从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关陆就站在她旁边看,神情不投入,但十分配合,站久了,偶尔在她身边踱步,显得身材很高,完全是长辈的样子。
红包里的卡被苏樱收进裙子胸前的扣袋,红包放在桌上。关陆秉承废物利用的宗旨,拿来写字。带苏樱下楼前,他习惯性将写字的那面翻底,再将笔压在上面。魏南拾起红包套,读上面零散的句子。
关陆固然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性格,但是从他一些方面看得出来,以前轮流寄养在两边老人眼前的时候,家教、家风很正。从小打下的基础,写起字不像一张挂着的画皮,笔画之间有骨架。又因为他的字点、捺用力最重,笔锋突出,如欲飞扬。
教小孩子,首两句是人人会念的“爆竹声中一岁除”。中间发散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底下跳转成词,主题更与除夕无关,信笔取七个字一句的,两句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字面上悲悲戚戚的,他写得草,像在开玩笑:有点狡猾的不提最后一句,写给苏樱看。待小姑娘长大了,来日猛地读到、猛地醒悟。因为其中未尽的意思,不是解释给现在的苏樱听,她这个岁数所能真切了解的。
魏南朝窗外望。关陆恰好看楼上,看见魏南,不知道魏南在看什么,故而好奇。苏樱正在兴头上,一时半会回不去,关陆就对魏南耸肩。
魏南微微摇头,像是笑了。他放下纸,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晚饭提早开始,关陆还不饿。
他上楼后开了电视,一个人看,从干果吃到梨。吃到一半跟魏南表功,梨不好吃,没点味道,您就不用尝了。
这餐饭,按传统是比较荤的。关陆一直是那种宁肯吃肉撑死的人,在桌上就发挥一贯的战斗力,话没少说,吃得也相当满足。
后来上饺子。饺子有两盘,一盘是正经的厨房做的,另一盘是苏樱看人做的同时学做的,属于发散童心的产物。就地取材,面皮形状和馅料添加物皆系一言难尽。
关陆夹了一个苏小小姐出品、透着红色的饺子,番茄胡萝卜泥馅,尚在接受范围之内。他就捧场地又夹了一个。
苏樱自产自销,也夹了不少。
过了七点,天逐渐黑下来。
关陆在饭桌上继续保持态度良好,苏女士说什么他都搭话,对吴怀莘也热络。天色转暗,苏樱毕竟小孩子心性,等着放烟花,频频地以眼神催促关陆,到后来坐不住了,几乎想拉着他走。
苏嘉媛皱了下眉,告诉她吃完碗里的东西才能离席。
苏小小姐赌气不吃,她也吃不下了。关陆看眼苏女士,再看眼苏樱,就笑了一下,把苏樱的碗拿过来,把饺子拨进自己碗里。
关陆带苏樱去放烟花。
苏家的花园固然宽敞,花木众多,不是合适的场所。关陆一看,还是出去,沿路向下,找个开阔的口子,就在江边放。这个位置好,苏嘉媛夫妇不参与,也可从别墅楼上的窗口看见苏樱。
苏樱一个小丫头,关陆当然不会叫她做事,自己搬了那两箱易燃易爆危险品下去,到地方了,拆出烟花,弄出引线,本来想着直接给她打火机,怕她烫到手,一摸口袋,因地制宜地点了支烟,递给她。
弄好这些,关陆先点了个三色烟花。烟花在他头顶炸开,苏樱蹲在旁边,认真地伸出手去够一个小的花瓶的引线,周围被彩光映得乍紫乍绿,刚好魏南走来,停步在恰当距离里,不远不近的,关陆转头就笑,声音传过去,“您别是看完新闻才过来的吧?”
魏南说不是,一个电话。
苏嘉媛抱着手臂立在窗边,面朝窗外,背影背光,显得肩颈瘦而硬。楼下餐厅有家务助理在收拾,棋牌室的门敞开着,吴怀莘轻敲两下。
她从玻璃的投映上看见吴怀莘,嘴角线条略略放松。
窗外,隔着一条江,市区上空开始绽放各色礼花。因为礼花有各种色彩,天色骤亮骤暗,亮时色彩也不同,比不上室内稳定的灯光温柔。方才苏嘉媛看的是近处,时不时看见苏樱和关陆。魏南在关陆旁边,关陆在说话。隔得太远,看不清脸孔表情,但关陆谈兴不浅,魏南也半侧过身听他说。
吴怀莘望了一眼她看的方向,走到她身后,拿儿歌打趣,“小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他想活跃气氛,气氛并没活跃起来。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不是个会哄人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在夫妻相处上仍有一点笨拙。那是温柔下的笨拙。或许是晚上喝了两杯红酒,苏嘉媛忽然恍惚。这个年纪,身体、精力都在走下坡路,染发也挡不住白发。她过度关注关陆的生活,她不能允许自己再对不起他的父母一次。她盯着太多事,有时就忘了自己,忘了身边至亲的人。她知道他做到甘苦相依、福祸与共,他对她包容良多,他们白头偕老。可是究竟由哪一天起,他们生出白发;又是什么时候起,她和他在一起,静静相依的一瞬间,一时就像一生。
苏嘉媛没有说话,吴怀莘停了一下,少见地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一夜,按旧历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有华人处即有欢庆,普天同庆,合家团圆。在这许多或喧嚣或宁静的欢欣与温情里,很多人与很多人又相守共度一年。在这一年之中,亲情,友情,爱情,种种真情,皆是弥足珍贵。
烟花买得太多,到了九点,苏樱还没放完,已经累了。她仰脸看关陆,关陆捏了她的脸一把,接手剩下的工作,平心而论,除开后来不慎被打火机的火苗烫了一下手,这夜的烟花还是放得很尽兴的。
回去以后,客厅泡了茶,所有人坐着守岁。苏樱这一辈没别的小孩陪着玩,一个人是熬不过去的。她之前没下上那四人棋,这会儿非要关陆教她玩牌,玩的是拼运气的花样,有输有赢。撑到十点,也就抓着满手当筹码的花生、奶糖、水果糖,睁不开眼,偏还坚持着坐在爸爸身边。
关陆环顾一周,见吴怀莘面有无奈,就拍拍苏樱,对她说,“已经十二点了。”
小丫头困极了,好哄得很,被关陆抱起来,还伸出头,向父母拜年。唯独漏了魏南。关陆看着好笑,大方地替她向魏南补上一句,“新年快乐。”
初一下午四点,关陆和魏南回到景安。
这个日子,这个点,这天的安排也就是出去随便吃点。到家不久,还没出门,关陆接到蒋美愿的电话。电话里她一贯的温柔周到,却没个重心,问到关陆,问到苏嘉媛夫妇,聊到苏优,聊到任良和江念萍,甚至提到王琦。
关陆按捺着挂了电话,就和魏南说你等我会儿,拨了任良的号码。
他师兄真知道。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上回任良和江念萍吵架的时候,关陆嘲笑过他“信息收集与分析能力薄弱”,这回刚好让他得到机会扳回一城。两个成年男人凑到一起,很多时候容易表现得像无聊小孩。
关陆最终弄到他要的信息。
这事说起来很滥俗。无非是新一代追求自主爱情的抗争,只不过主角是苏优,和王琦。苏家不是嫌平爱富,但是王琦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很难得到苏优哥嫂的认同。两个人偷偷摸摸谈着恋爱,估计有一阵子了。就在过年之前,不知苏优具体受了什么刺激,做贼似的拿走户口本,硬拽王琦去领证。
一对小鸳鸯正在民政局外面排队呢,蒋美愿有个熟人通知了她。等她匆忙赶到场,苏优前面只剩下三对新人了,惊险得很。关陆有时佩服她,嫂子这种女人,脸吓白了都能想着控制事态、缩小影响,她没跟苏邕说,一个人去拦住苏优和王琦,直接和他们谈话。可是这种八卦,一造成就长了翅膀,不多时,公司上下人人听了一耳朵。关陆想象苏邕那怒火,确实挺要命。
任良事不关己,还能说两句风凉话。他半真半假地感慨,“年轻好呀。也就是他们敢这么‘为爱疯狂’。过两年等奔四了,你想疯狂,倒是谁买账啊?”
关陆听他那口气,反而不急了,说那是你。我要是愿意上演这种剧目,那还是会有人奉陪的。
任良就嗤他,“典型的自恋型人格,晚期。”
他转头又质疑关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真不知道,你怎么辞得那么及时?就你对人小帅哥那兴趣、那关注,治你一失察之罪是跑不了的!
关陆这时表态,“关我屁事。”
快到晚上饭点,任良在父母家被两老催着上桌吃饭,约好过几天再聚就挂了电话。
魏南问,“什么事?”
关陆甩头说“没事”,电话打完了,和魏南一起出门上车。
遇到第一个红绿灯,他才跟魏南讲这件事。简明扼要地讲完大概,几个关键处加上自己的评论。路经云生剧院,关陆看了眼那外墙上宣传元宵剧目的大幅海报,跟魏南说,我想起来了,这剧情哪是偶像剧啊,分明是我国传统戏曲的发展套路。那什么,“书生上京去赶考,小姐赠金后花园。金榜题名封诰命,才子佳人大团圆。”
只不过这回,老套路里的角色分配实在关陆的意料之外。
可能每个人到某个阶段都会发现,戏里戏外的人生都遵循着各种不同的套路。所谓的“经典”,常是对规律的总结——从自然演化的规律到事物发展的规律——所以贤者有另一个名字叫先知。他们在大众之前看穿人、事、物会朝着哪条道路发展。而凡人,如你我他这样,不要妄谈预测别人的生活轨迹了,有时连面对自己的生活都没个谱。每一个下一步都可能是一颗打得你措手不及的任意球。
但是当关陆回头望,他不得不承认,他早该有一双慧眼,看清之前生活的种种暗示。苏优那些支支吾吾的电话,王琦语焉不详的回复,圣诞夜他们作为舞伴小情侣一样暗含情愫的舞步……
关陆不胜其烦,将车开入地下停车场,有失水准地斜压线。
魏南先下车,走到前车窗边,关陆调低窗口,魏南问,“你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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