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成连理[修改版].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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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药瓶滚到关陆的座椅下。

副座上的一本书掉地,关陆去捡,从缝隙里看见了药瓶的标示。他把药瓶捡起来,还给孙小姐。孙小姐眼睁睁地看着他捡起药瓶,递过来,却没有办法制止。

孙倩如有种变成赤-裸的错觉。那个药属于兴奋剂,一些世界高等院校的学生在考试熬夜期常用,向医生提出有注意力难以集中的问题就可以取处方。用药之后,能够振奋精神,增强记忆力,提高效率,但长期使用照样会成瘾。

她居然压力大到要靠药物支撑的地步。固然是魏南那边的差事本身千头万绪,难以短期上手,也是这位孙小姐太拼命向上爬,太不认输,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称职。

孙小姐有一份野心,野心是件好事,好事也会过犹不及。

关陆打破良久无话的局面,他不着痕迹地对孙倩如笑了一笑,说你家老板不太欣赏他身边的人有药物依赖。

孙倩如麻木地看着他,神经紧张,浑然忘了收回目光。她动动嘴唇,说,“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话未说完,她蓦地捂住脸,摸到眼角滚烫的泪水。

孙倩如去疗养院,关陆已猜过,她的亲长,很可能是父母,出了事。

现在看来不仅如此。

小姑娘们的举动是有模式可循的,关陆无意探听,然而孙小姐这个样子,显然是感情受创。

关陆移开目光,恰好看见方才捡起的书,是本聊斋。

书是吴怀莘的,在宣台,另一位苏小姐要关陆讲故事,关陆觉得她听了太多小仙女、小精灵,就决定让她接受本民族传统的怪力乱神教育。结果书忘了还,一路带到景安。

关陆的思维发散了一下,直觉里所有的不合理都指向一个合理却不合常规的解释。与苏优有关,他简直可称残忍,待孙倩如暂时平静便问她,你有没有看过,聊斋里有个故事,叫封三娘。

孙倩如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提包。

关陆道,你是学文的,肯定比我清楚。麻烦纠正我,那故事里男人是摆设,封三娘爱的是她那女性朋友吧?

孙倩如不能动弹,关陆看她这样,已确定无疑。

封三娘爱范十一娘已极,便自作主张为她择婿。范十一娘设计她失身,不是以夫为尊,因妇德而“不妒”,反是因为她不爱彼郎,只愿与封三娘效娥皇女英,遂得一世相守。

可惜另一个故事里孙小姐身兼二女,想令苏优与她表哥结合,破坏她与王琦……苏优说过要一辈子在一起,苏优指的是做闺蜜,于孙倩如却成情魔之劫。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

孙倩如是个野心家。野心家不分男女,关陆便视她作野心家那样对待。

他不再后看,留她独自收拾一地狼藉心情。车又重新上路。

到达时,孙倩如已整点完毕。她不提请关陆代她赠送苏优的茶具,那像个讽刺。女孩子之间互相说过,杯子是一辈子。苏优能用很多套茶具,但她的一辈子许给了别人,以后陪着她喝茶说话、耳鬓厮磨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是另一个她。

人人皆有可怜之处,人人皆是可恨之人。譬如苏优,天真诚挚,也是诛心利器。

苏优的生活幸福美满,她谁都依赖,就谁都不依赖。孙倩如不是没有阴暗的念头,苏优婚姻不幸,她的幸福少一些,便需多依靠孙倩如一些。拿走她的美满,才能捆绑她一世。孙小姐够自私,只是棋差一着。

苏优是天真,她在这种家庭长大,并不傻。听孙倩如的说法,苏优已经知道她蓄意破坏,几天前,仍在关陆面前频频提起她。

大概她感知到闺蜜的心理,不愿点破,便习惯性地给亲友处理。基于孙小姐的性向,她转向关陆。说不上利用,对苏优而言,这是本能地借助。事实上,也出乎意料地奏效。

孙小姐有她的可怜,要是以她为主角,关陆屡次把她逼到原形毕露,是可怕且可恨的坏人。

孙倩如说会另叫车来接,又道,谢谢关先生提醒,药物问题我会咨询医生。她和关陆没多少直接牵连,几次不得不相处也都是因他人的缘故。关陆看她下车,用车载点烟器点了支烟。烟雾里,半升车窗外,孙小姐离去的背影袅娜孤独,她也不过是个与苏优一般年纪的小姑娘。

回到家,魏南没问他去哪,关陆随便吃点晚餐。他偶一抬头看魏南,忽然觉得这事有趣,怎么魏南的女秘书一个两个都在他车里哭泣?

魏南征询地探过一眼,关陆想撩拨他,您是不是霉气比较重,秘书都出家庭健康问题。魏南可能会说,你过分关注她。这个她不是指小徐,是孙倩如。

关陆反思片刻,发觉孙小姐像一个人。

她的出身,她的自卑与自私,她的野心与掩饰,乃至于她扮演的角色,都像极了庄慈。

以现时现日为起点,历史与未来逆向奔驰,不断参照和重复彼此。关陆茫然了一下。把过去斩断是不切实际的,他知道姚韶庭的存在,魏南更知道庄慈的存在。关陆从未把姚小姐视作威胁,因为可能影响他与魏南的,仅有他们自己。

他以前太粗心,以至于没有留意,他其实还在在乎。不是余情未了,而是单纯的想了解庄慈当时的想法。他有多绝望,他有多嫉妒,庄慈那些发生在角落里,被关陆忽略的激烈感情,上次见面时他们并没有说起。或许庄慈也有他在意的疑问,一段已告终止的感情就是这样,他们痛过了,走开了,留下一些疑问,藏在脑海里,仿佛身体的一部分。

关陆也想知道魏南与姚韶庭的往事。他尊重魏南及姚小姐,所以不会去问。

关陆注视着魏南,咳一声,笑起来,说有两个消息,好消息是我买了份情人节礼物,坏消息是两下并一头,你生日我就不送了。

他递过去一块印章。新疆籽料,白度到达羊脂。章不大,但分量压手。苏工,雕刻一支莲花,上有小字:清者永寿。

晚上前戏之前,关陆扯魏南睡衣的衣带,与他拥抱。后来生出别的想法,就拎起衣带在手里,说,“情人节,玩点别的。”

他目光灼灼,对魏南一笑,将丝质的衣带遮在眼睛上。魏南为他系上结,慢慢问,“好玩吗?”关陆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学他的口吻说,有待实践。

关陆的轮廓偏硬,被蒙住双目,气质竟柔和了少许。像什么野兽,终于把利爪交到他人手上。魏南想起很久以前曾读过的描述,某一时期的男性雕塑作品,形象都强硬而迷惘。

关于雕塑,希腊神话有一则很著名的典故,塞浦路斯的皮革马利翁,是国王,也是雕塑家。他不爱凡间女子,决定永不结婚,却爱上了自己作出的一尊雕像,最终雕像变成人。

用在心理学上,便成了罗森塔尔的期待效应。当期待强烈,所期待的事会按照你的期待发展,所期待的对象也会按你的期待塑造。这段关系走到今天,谁期待了谁,谁塑造了谁?

关陆闭着双眼,三番四次抬身,打断魏南的动作,在他耳边呼吸出热气。

魏南不理会他的打扰,等关陆折腾够了,再次挤出润滑。这回,关陆才配合地躺下。

他以为在床上,在上在下,他的身体表现都没什么区别。那是个错觉。要论本能反应和技术,他是比较适合做主动方的。颠倒过来,关陆总是难以放松。他肌肉紧绷,没有快感就容易急,心情一差,只会更难放松。所以前戏漫长,几乎是没办法的事。

关陆也有过互换位置的想法,却没对魏南提。一是因为他不不是非在意上下之分不可,和魏南一起,总体上性生活质量很高;二是因为他隐约有种觉悟,得到魏南这个人不容易,其他做长期计划更有把握。

这天晚上,体力消耗颇大。结束后,关陆暂时懒得去洗澡,魏南将他拉下床,床上一片混乱。关陆想起魏南以往的节制,想到他那洁癖,再看他脸色,就忍不住一阵笑,说你想要什么得告诉我啊,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床品一般送干洗,可是这回沾染体液,有些麻烦。他们只得将床单先拆下,这晚在次卧将就一宿。

关陆上午跑了一天,冲热水出来,一身高温,靠着魏南犯困。临睡前,感觉到魏南为他熄灭床头灯,平静地说,你想要什么,也该提出来让我知道。

关陆想出他的意思,入睡也带着模糊地讶然。这倒不关身体欲望,而是感情上,另一些他以为暂时无法得到的东西,于不知不觉间已然得到了。

初十二,关陆约了江师姐。两人的目的都是公事,又去看了一回装修工程进展,关陆和江念萍在市中心的西餐厅吃个便饭。

两人坐定,侍者退下,江念萍提出问题,关陆给她的资料里,有一份他和王福生的合同,其中一些款项意义不明,让她难于理解。

关陆喝完水,才放下玻璃杯,回答,“我希望,这么说吧,要是我在第五或者第六年聘期里被炒,我希望我的利益能最大化。”

他打算在这个企划发展得最好的时候抽身而去。江念萍张了张嘴,又闭上,扬起手中的一叠纸质资料,说我以为这会是你毕生的事业,就像孩子一样。

关陆说,育儿观不同。在他看来,哪怕这个项目是他自己负责,亲生的,翅膀硬了也该让它去飞。要是一个“孩子”得管一辈子,那他还有什么人生可言。

江念萍一怔,随即认可了他的说法。离开大学十年,记忆里,关陆的这一特征从未变过。江师姐望着他,微笑道,“我服了。”

这天是西洋情人节,餐厅今日男男女女多,方才关陆与江念萍也被误认为一对,侍应生推荐他们情侣套餐。

关陆脸皮颇厚,要了情人节特供的红酒鹅肝。干杯之后,江念萍示意他看玻璃外街上卖玫瑰的小贩。

“现在人天天为工作奔波,还要专门抽出时间过情人节,真不知道是越来越现实还是越来越浪漫。”

餐厅内,女性手边多有红玫瑰。不巧江师姐的合法护花使者也是个工作狂,春节假期都未休满。关陆一想,表面上确实是越来越浪漫。现在一年到头有情人节、白色情人节、七夕,连元宵都被划给情侣过。实际上,是商家越来越会造势,专赚小情侣的钱。

关陆是一如既往的直言,江律师亦不必为广大商家辩护。吃完这餐,关陆想着任良远隔千里,留江念萍一个人。她提出去近在咫尺的百货逛逛,关陆便陪她去商场购物。这天的商场也全是等媳妇、女朋友尽兴的男人,关陆看了会儿,自觉幸运,钱包的角色用不着他扮演,他拎包就好。

关陆陪她逛家纺,售货员小姐铺上几款新品让她看,江念萍没看中,关陆想着他昨晚祸害的那床单,反而看上一套铁灰提花的床品。售货小姐热情得很,介绍说这是意大利进口真丝,罕见6A级。后来发现关陆一个大男人对这些软性资料不感兴趣,便鼓足干劲,视江师姐为突破口,加倍殷勤地翻宣传图册向她推介该款的面料和工艺。

关陆这边火力骤减,他上手摸一把床单,手感不错。又另叫售货小姐来问了价格和折扣,要求明日送货上门。男人多半粗心些,付完款才发觉现如今的床品价格高出他的设想范围。关陆多问了一句,“是你们店贵还是现在都这个价?”

漂亮的售货小姐正在记他地址、填提货单。她见这位顾客明明带了女伴,多半是老婆,还来搭讪,暗自嗔怪。但是做成买卖,售货员小姐仍是笑盈盈的,很会说话,说我们虽然针对高端市场,但是店里三千的也有,三万的也有,经济时代,双向选择嘛。

江念萍对关陆知根知底,看他打听这种问题,毫不意外。关陆走出那家店,拿发票和她开了句玩笑,说我又一次验证了,在景安,有钱还真不可能找不到地方花。

毕竟在节日之中,商场气氛热烈。一楼还有活动,主办方不知从哪请来一位书法家,购物满两万的顾客如果愿意,可以要代写一副对联。

江念萍怕吵,不想凑这个热闹, 关陆倒是乐意。稍微排了十几分钟队,跟那五十来岁的“名书法家”说我要哪两句话。

他先写在旁边的本子上,写的是:自惊身上添年纪,休系心中小是非。元稹的诗。

这两句话写在红纸上也不喜庆,不像春联。江念萍读到,径自沉吟,“怎么选的这两句?”

江念萍女权思想较重,又是学文出身的,难免觉得元稹私德有亏。关陆回头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脑子里总在想这两句话,可能是老了。”又补充道,别过度联想,喜欢这两句话不代表支持作者的一切行为。大过年的,我们只谈诗篇莫论人。

江念萍比他大上几岁,听他说老,哭笑不得。

关陆送江念萍出商城,经扶梯下楼,二楼的一间书店推出了一个新书架。

是姚韶庭的书。署名姚黄。海报也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贩售日期自二月十四起,书名偏叫《伤心岁月》。好像作者黑色幽默地在这一天与读者开玩笑。书的内容似真似假,讲的是伤感情伤神伤心的随笔故事。

情人节真的有小姑娘买这本书,挽着男朋友买。她坐扶梯上楼,拆了书一路看着傻笑,小男友牵紧她,仍不时回头察看。

关陆便和江念萍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带笑意。

江念萍提起话题,Elic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那是他们大学某年的助教,来自存在感极低的C国。他的父亲曾是六十年代末在中的媒体摄影师,他便在大学第二年后休学游历,来到景安。十年前进口的洋垃圾还没那么多,来华的国际友人多有中国情结而非yellow fever。

关陆前些日子接过他的邮件,答说知道,新娘不是毕业于夏威夷大学吗,夏自清那所。

那位助教学的是社会学与心理,江念萍一笑,道,“我现在还没想通,你怎么会志愿参加他那个课题的聚合交叉实验?”

关陆皱了下眉,江念萍是真的没想通。

“你想想他以前长什么样。”

江念萍明显一怔,才明白关陆当年觊觎人家美色。既然觊觎,没有共同语言也要创造话题。可一旦没戏,就立马拉倒。

这种事,多年前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关陆不以为耻,江念萍也就半是好笑地心中叹一句男人的天性。这倒解释了为何后来关陆与对方只是泛泛朋友。

要说那位Elic Pattson兄,二十岁时确实叫人联想到安提诺乌斯;然而要论近照,只能说一句时光匆匆如流水,一去不可追。

情人节这样告一段落,假期已结束,忙碌还在继续。“京腴”的地点就在市中心,接连几天,关陆在久笙解决午餐、晚餐。有天晚上干脆忙忘了,半夜饿了,下楼去开冰箱。魏南叫他把菜热过再吃,关陆嫌麻烦,照做了,第二天回家前,就开车去了一趟超市,带回法棍、生菜、芝士、红肠。关陆愿意吃三明治,魏南也没意见。他这么将就,难道将就得过一周吗?

不及一周,三天后,农历十五,先是元宵到了。

元宵夜关陆的活动,和苏家脱不了关系。蒋美愿的一位多年朋友为她留了四张元宵晚会的票,那位朋友性别男,据苏邕说是原本是挖煤的,大概追过蒋美愿。苏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表示公司有活动,不去。蒋美愿无可奈何,就让苏优带着王琦,又问关陆有没有兴趣。

关陆原本对元宵晚会没有兴趣,后来一想,煤老板?他突然就生出兴趣了。

魏南这天也排得相当满。中午去了一趟张家,张建军刚好赶回。魏南与张家夫妇坐一会儿,闲聊之间,果然被问到去宣台的目的。

魏南答,“招安。”

张建军草草点头,这个话题便没有再继续下去。

离开张家,时间还早。到了下午,魏南让秘书和孔德辉约在四点。今天云生剧院有元宵专场,孔德辉又给他留了席位。魏南接受,就是会到场了。

演出的班子九十年代成立,是景安本地第一个实现全年传统节庆演出的民营剧团,这几年有孔老板赞助,状况尚算乐观。因为剧团性质、剧种本身,市场定位不像省级、国家级剧团那样面向大众,节日里也没有挂灯、猜谜之类的活动。

元宵的戏目要喜庆一些,应节的无非西厢,玉簪记,墙头马上之类。今年西厢选的是《跳墙》《着棋》,玉簪记没有《琴挑》一折,演的是《偷诗》《秋江》。

玉簪记前有彩楼记的一折《评雪辨踪》,念白吃重,穷生戏很好,孔德辉看魏南的神情,多介绍了一句演员的师承流派。玉簪记里,扮陈妙常的女演员十分年轻,富有激情,只是细微处刻画不足。

魏南想起一两年前,关陆陪他在别处看过这折《偷诗》。他统共也就陪魏南看过长生殿和玉簪记。彼时扮陈妙常的旦角已三十余,却仿佛比怀春少女更懂少女心性。

道姑陈妙常在一首小诗中吐露衷肠,假寐时被书生潘必正溜进卧房,窥到诗句。潘必正步步紧逼,陈妙常讨诗不成,羞极气极,而潘必正耍着无赖。她早对他动心,抢夺不成,亦是难以掩饰地欢喜无限,便道,“这场冤债凭谁诉,当初出口应难悔。罢罢,一点灵犀托付伊!”以终身交托了。

观众不禁一齐露出笑容。关陆意有所指,挪揄魏南:你看,总有个先不要脸的。

那时台上,生欣喜若狂,作拜介。旦却唱,“输情输意,鸳鸯已入牢笼计,恩情怕逐杨花起。一首词,两下缘,三生里。相看又恐相抛弃,等闲忘却情容易。”最是情热时分,骤生凄凉意。

为何定情的一幕戏,主角要说决绝话,让观众一凛?或许投入感情成本,得回的本就不止欢愉欣悦,有更多幽微复杂的情感。避无可避,只能经历。

关陆看到这,说,“有情皆孽。”

有情,有欲,就有被困在情、欲之中的时候,任你是神佛也枉然。神仙常动凡心,何况是凡人。一动心,如升天,如坠地,怪不得陈妙常矫情。

魏南以为那是关陆的感想,将视线转向他,没说话。关陆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别人评天龙八部的话,武侠小说。

这时台上已到《秋江》。日晚风寒,潘生带家仆到渡口。

这个版本把老旦的戏份删了,生、丑先上,说的是《偷诗》后,两人私情遭撞破,潘必正被姨母逼赴临安会试。陈妙常欲往送行,然君去也,我来迟,就这么错过。

像关陆说的,先有个人死皮赖脸的追。潘生先恋慕陈妙常,茶叙、琴挑,种种试探,陈妙常对他只作清心寡欲。送别错过,她不愿错过,决意自己雇一只小船,去万顷秋波的江上追赶。初见时眸含星电,气吞霜剑,逐骄阳汗湿征衫的少年郎一早打动了她。有情无情,此刻得见分明。

戏里,陈妙常不改女冠子装扮,周身上下并无多少钗环,作舟中颠簸状。两船驶近,陈妙常情急不已,潘必正关切不已,几番波折,风高浪急,远远近近,起起伏伏,陈妙常终被潘生携着跳到对方船上。

净丑退下,生、旦近到台前,互诉离别之苦。感情忽而在此充沛,几乎从眉眼间鲜活地溢出。戏剧高于生活,真实的生活或许是一条漫长而平凡无奇的路,哪来那么多平地风波拆锦鸾,羞将泪眼向人看。

戏外,魏南看生旦相拥,记起原本里两句念白:

今得见你,如获珍宝。我与你同行一程如何?

甚好。

看完戏,应酬结束,剧院外接近九点。天色彻底暗了,孔德辉送魏南出剧场,一路低声与他攀谈,得到魏南对今次表演的评价,又提出数日后某处有个小型聚会。

等候在外的司机见魏南出门,将车开近。魏南坐上车,这才发现,手机之前调成静音模式,接到关陆发来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问魏南和蒋美愿那朋友不熟吧。要说苏总也心胸狭隘,让别人误以为他的旧情敌是个煤老板。后来关陆发现,理论上他嫂子那朋友是个挖煤的,但是是奉旨挖煤的。

第二条是关陆估计魏南这边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刚刚抽空发的。言简意赅地说,我这离散场还远,别等我。

魏南就回复了第一条。

云生剧院旁边有一个花灯会展,有交警执勤,前面的车越走越慢。魏南吩咐司机,不必急,慢慢开。

他回到颐园家中,换下衣服,再去拿手机,手机屏幕上又显示,他那个回复后关陆回了条短信。

这回说的是今晚的节目多半是唱歌跳舞,无聊,小品也不好笑。某歌唱家没唱苏联歌曲。他的红莓花儿开你听过没?现在在唱卖汤圆,还算应景。

魏南想到红莓花儿开的歌词,关陆真是锲而不舍地装着无意就张牙舞爪,需要适度镇压了。他还没回,那边又追来一条信息。

关陆:

我刚决定,明年元宵还是陪你过吧

魏南不由一笑,主动回了句:节日快乐。

这一年元宵是周四,网上铺天盖地的问,有没有假放?遗憾的是,没有。

周五苏优来找关陆,她正挑订婚钻戒呢,发了张图片给关陆炫耀。关陆回,那么小?

苏优就喜滋滋地拍了另一张照片发过去,一根手指上套了一大一小两个钻戒,说哎呀你不懂,小的是给他妈妈看的。

关陆心里更不爽了。

周五晚上,他登陆一个久不去的游戏论坛,上了常去版面,顺手点入飘new的帖子。那楼楼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条理分明,言之有物地抨击某家掌机开发平台连垃圾都不如,且运营模式属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游戏为本”的口号更是空洞乏力。

楼下群情汹涌,该品牌的拥趸纷纷上马,有贬低对家的,有研究楼主往昔发图、攻击楼主身为一个男人居然用粉色掌机的,也有晒收藏表示不管你说什么我就乐意给这家砸钱的。各自为政,毫无团队合作意识。

关陆应用楼主帖子,逐条反驳。双方皆非IT从业者,骂战变成两个论坛成员之间的论战,范围也从掌机系统、游戏拓展开去。那楼主过的是太平洋时间,他宣告暂时休战,中国时间已是凌晨五点。关陆不想睡,到周六下午,吃完午饭,他毫无意识地躺长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不知是几点,窗外阳光仍在。魏南坐在一旁,看关陆睡过去前翻的那本聊斋,就着关陆看到的那一页往下读,又读了小半本。关陆睁眼看他的侧脸,忽觉异常安心。在这样的阳光下,冬日里,仿佛你可以安心的闭眼,睡一觉让小半生过去。

这是非年非节,普通的一天。在这一天和每一天里,故事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故事,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在宣台,此时此刻,苏嘉媛在菲萨召开视频会议,贾思敏在做荣誉讲演,苏小小姐跑去父亲的书房,向吴怀莘讨要他的大学赠送的校庆纪念钢笔;

楚女士同她的丈夫共同出席一个庆典。今天天晴有雨,姚邵庭闭门不出,不在写书,而是和养女一起制作蓝莓果酱;

而在更近的景安,苏邕找不到烟,蒋美愿移开他桌上的一沓文件,被压扁的烟盒正在那;

一对小情侣,苏优和王琦。面对即将来临的分别,王琦被苏优拉去照了大头贴,贴在他的钱包里;

任良还在丰邬分部,和属下通电话,下达硬指标。江念萍在一家有机超市里购物,她的儿子指着鲜鱼冰柜里处理过的鱼肉,说爸爸喜欢;

孙倩如咨询过医生,医生建议她寻找合适的途径解压发泄,她打开浏览器,进入了一个粉红色的论坛,准备写一个耽美二十五禁SM文。原型取材自关陆王琦,类别,渣攻贱受,强制监禁暗黑。

同样是在网上,昨晚和关陆掐架的楼主又回来了。他带着咖啡重新宣战,围观群众起哄、跟风、预测,短短时间内盖了五十多楼。

这一分钟这一秒,那么多事在发生。有些人在一起,有些人不在一起,有些人暂时分开,有些人暂时分开却最终会在一起。未来充满了可能。

关陆没睡醒地问魏南,看到哪里。魏南把句子读出来给他听。关陆枕上他的大腿,魏南就停了。关陆说继续别停,魏南没看他,简单一松手,那本书的书脊刚刚好磕到关陆鼻梁。关陆按着鼻梁,啧了一声,说魏南,“小气。”想想又乐了。

他很久前和人畅想未来,说人生追求,无非是有钱有闲。钱和闲都是相对的,他不缺钱,也不缺一天半天的闲,有理想,爱探险,也逐渐认识到伴侣的重要性。

江念萍说,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与死,这种情怀她如今已经没有了。种种激烈的感情,或许都会被日复一日地消磨。现代社会人没有那么浪漫,人飞上了月球、天空,勘探到深藏地下的煤矿与石油,情之一字就失去了改天换地的威力。你我又何须读过传奇便强求它昭日月、易生死、绝对纯粹、绝无负面、绝不琐碎,无视生活本身的平淡与艰巨。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各种事情。或聚或散,或相伴或不相伴,或坦诚相对或绝口不提,或亲密无间或制造距离,或公布或私隐,然而路还很长,故事讲完了,人生还在继续。每一个选择,无论指向什么路口,只要他们不违背本心,坚持走下去,还需多说什么。

演了无数次的《长生殿》里,大团圆前,主角叹:今夕之会,诚非偶然也!

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END——

国庆番外,《见》

神医张神棍最近有点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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