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的当然不是停车,而是在苏优和王琦的事上,关陆的立场。
苏家的事,关陆难得脱身在外。关陆看后视镜,答道,“我在嫂子那说不知道,就当现在也不知道。不关我事。”
关陆不去找麻烦,可麻烦不放过他。晚餐到一半,他接到苏优的短信,忽略。过半小时,到吃完饭,苏优的电话直接追了过来。
苏优小声在电话那头说,“好不好,关陆你这回一定要帮我嘛。”
关陆说我不管,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苏优犹豫了会儿,又接着小声嘀咕,“但是我已经跟我哥说你早就知道啦。”
关陆这时感觉一股怒气蹿到胸口,被瞒着就算了,女孩子家的不好意思跟他开口提这种事勉强可以理解,顶着他的招牌当挡箭牌,想让他来扛苏邕的那把火,这怎么回事?
关陆抬眼,直接说,“我开车,挂了。”
到家以后,苏优还试探性地追来几条短信,关陆扫下手机屏幕,干脆调成静音。然后他开电脑,开始弄一份文件。
没过多久,居然是魏南走来,把关陆的手机递给他。
“苏优的电话。我记得你明天没有安排。”
关陆看着那亮着显示“苏优”的屏幕,又看魏南,最终只能接起那通电话,答应苏优明天见,然后存疑地问魏南,“您是不是最近太闲了?”以至于没事找事。
魏南笑笑,“是有点。”
关陆这回真被噎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魏南离开房间。
第二天,因为苏优迫不及待及早见面,及早解决,她和关陆约在绿榕阁喝早茶。惯性迟到的小姑娘居然提早到场。
绿榕阁里种有一些穿透天花板的真榕树,室内也有几株仿真榕树,垂下的树须做成秋千座。苏优就坐在窗口边,一棵仿真榕树树冠下面的座位,光线很好,环境也幽静。
关陆在她对面坐下,桌上已经有两三样点心。关陆问,“就你,王琦呢?”
苏优小心翼翼地说,“你要跟他说什么先跟我说嘛。”
侍应生添茶,关陆哂笑,“都到这步了你怕?你还怕我能说点什么把他吓走?”
苏优抿嘴唇,“不要这么说嘛……他其实很看重你的意见的。”
关陆看她那样,忽然不忍心了,深吸口气,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做什么,不想面对就瞒着,瞒了那么久生米煮成熟饭,指望我们不得不接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哥、你嫂子,会不接受是因为关心你,这样对关心你的人不公平。对,所有人都乐意宠着你,到头来你坚持了他们都得接受,帮你摆平麻烦。但是经过这次,你觉得你哥你嫂子会不会寒心?”
苏优愣了一会儿,才喃喃说,“你也是这样呀。你和魏南,你也没告诉我。”
关陆提高声音,“我和你一样吗?”
苏优道,“你,你性别歧视!”
关陆被气乐了,“歧视个屁!”
苏优被他一训也不做声了,眼眶发红,逐渐积蓄泪水。关陆见她流眼泪就僵了,苏优坐在他对面滴答滴答地掉眼泪,这几天她和哥哥嫂嫂同住,闹了这件事,压力很大。关陆对她变脸的这根稻草都能压垮她。
关陆唯有沉默。他和她是不同的,不在于性别而在于性格。这话或许没办法和苏优解释明白。关陆可以不必咨询他人的意见,可以我行我素,因为他清楚他的每个选择会带来多少种后果,并且不惧于迎接其中最惨烈的那种。但苏优,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怀疑她的选择是否清醒,以及她是否有能力承担。
苏优抽抽噎噎地说,她也不想这样,但是王琦他妈要他过年后就回老家工作,想要他娶他家一直资助的那个邻居的女儿,跟个童养媳似的,那个女孩子大学毕业也愿意嫁他。王琦的爸爸死得早,她不知道王琦顶不顶得住他妈的压力,怕出点什么事,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关陆递给她纸巾,“别哭了。”过了会儿又叫侍应生,“一包纸巾。”他问苏优,“你和他早在一起了,为什么不说?至少告诉我。”
苏优道,“有半年了但是莫名其妙就开始的,那时候他还被你管着,我怕骂也怕你欺负他……后来被倩如说了我才醒悟……我没想到,但是,我真心喜欢他呀。”
她眼睛红红的,显得很娇气,态度却很认真。关陆看着她,想到大概七、八年前,她还上高中的时候,留了很长的头发。有一回苏优的学校要出一个参赛的诗朗诵节目,她被选上领诵,练了三个月了,最后关头,负责节目的老师含蓄地跟她说,领诵可能要换人,另一个小姑娘的短发看上去精神风貌更好。苏优就一定要关陆陪她去剪头发,剪掉那么长。
小女孩对头发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执着。她留了那么多年,理发师刚下剪子,就委屈地想哭了。关陆看不下去,说你不想剪就别剪,不就是个领诵吗,多大点事。苏优当时也是这样,眼眶先通红,吸着鼻子说,但我就是想当呀。
她这样万事顺遂的年轻女孩也有她执着的人事物,从很久以前的一个领诵地位到现在她喜欢的人。关陆终于接手了这件事,说,“我后天没事,叫王琦来找我。”
关陆从宣台回来之后,说忙强度不大,说闲又确实另有事做,进入了不少朝九晚五人士梦想的弹性工作状态。和苏优分开,回到家,他就先整理下文件,发出去,再换一台电脑玩。
他常备两台电脑,一台公事,一台消遣。因为工作中可能有些稍微敏感的文件,定期删除粉碎比较好。这天到了中午,魏南来叫他吃饭,就看见关陆右靠在椅子上看着电脑,通过触摸屏上上下下地拖卷屏幕。
关陆抬头说,我都忘了,有次度假用这台电脑收的邮件,去年八月的行程安排。
那时候王琦还是他的助理,邮件也是从王琦那发给他。有段日程是去意大利一个合作公司参观,中途在一个机场中转,王琦专门加了备注,说考虑到两趟航班时间接近,那边机场也繁忙,建议关陆最好跑着去赶登机。
这种行程安排,换了发给别人,多半是作废,打回公司办重新定班机的。但是在关陆这就可以通过。在面对一众小细节时,关陆喜欢王琦这种助理胜过一板一眼的那种。纵容王琦时不时搅出点小涟漪,既给他的生活增添趣味性,又有助于他的思维长期保持活跃状态。
魏南客观点评,“看得出你喜欢他。”
关陆道,“不用看我都知道苏优喜欢他。”
魏南换了个词,“你欣赏他。”
他看重苏优,人人都知道;他也看重王琦。他看重这两个人,所以从一开始起,他就没可能不管。事态发展至今,令关陆不满的地方不在于魏南使他不能再置身事外,而是魏南将在他被困扰时置身事外。
魏南还站在书桌对面等着,关陆盖上电脑屏幕,说,“他长得是合我胃口。”
有事不能和伴侣倾诉,人们自然而然会转去找朋友发泄。刚好,第二天,关陆和任良凑到一起。
每个人都有点和形象不符的小癖好,比如魏南偶尔看科幻小说,关陆会和厨子讨论菜谱,江念萍对娱乐圈八卦了如指掌……任良的小癖好是,足疗。
前几年搞扫黄打非,关陆假关心为名刺激他这师兄,稳着点,别一不小心进去了半夜找我保你。任良那时压力大得想死,索性抛开了文质彬彬假面具,简单粗暴地还击:淫者见淫,有些人满脑子龌龊思想看什么都是屎。关陆大笑。
这回任良约在他常去的那间按摩中心。中心大堂后有半面墙上做了流水水景。前台的一位服务小姐为关陆引路,朝走廊往里走,进了任良在的那间房。
按摩师去准备水了,任良正躺着闭目养神,一声不吭。关陆毫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开始吃桌上的果盘。他从苹果吃到西瓜,干掉半盘子之后,任良受不了了,死人翻身,“你倒是给我留点呀!”
关陆打量他,惋惜地说,“几十块钱的东西都跟我计较,看来这劳模觉悟也不怎么高嘛。”
任良哼一声。
前些天蒋美愿那通电话里提到,全国机械系统的劳模准备报任良上去。报上去只是时间问题,基本就是他了。苏邕原本决定把一个外地分部交给自己人负责,关陆一走,担子落任良肩上,他那绩效点再一加,开年怎么也有一百二了。实打实一个劳模。
机械系统这边,前两年没人监督,最离谱的时候这么个劳模的含金量有六位数,奖金还不用上税。关陆问任良现如今行情如何,任良斜睨他一眼,答曰,“别想了,两千。”
待到按摩的师傅回来,关陆另加了果盘和茶水,两个人就在那聊天。
任良工作上的事,已经与关陆无关,他不会多问。闲扯一阵后,话题还是转到了任良准备接手的丰邬分部上。那头归跟了董事长多年的老臣管,董事长要彻底放手,一帮老臣子也移到股份公司颐养天年。他们留下的摊子苏邕不好彻底清算,估计亏是肯定亏了的,任良上任少不得整顿一番。
一朝天子一朝臣,任良要重新搭一个领导体系,带去的人选早在脑子里拟定了。他说出来给关陆听,关陆过一遍,“缺个搞人事的。”
任良就已有预料地一笑,说人我有,但是要让人心甘情愿地跟我走,不能我去说。
他解开悬念,关陆也明白了,说够缺德啊,钟工怎么着也够五十了就等着混退休,你非把人搭上风里来雨里去。还要我当说客,真成了,你怎么还?
技师在给他按摩,按到穴位还是有点酸痛,任良眯着眼说,“少……沽恩市义。”
关陆,“我这叫亲兄弟明算账。”
任良道,“要是苏总的家事,你就别说了。王琦真不行。上次在公司,不就是被叫声驸马爷吗,那脸色变得,人都不会做了。他要是你这脸皮,好办,没事。那小子骨子里太清高,呆不长。这事我不管,你也少管,省得惹一身臊。我就不明白,你人都走了,还管那小子闲事干什么。”
关陆习惯性离谱,“我见色起意,有意见?”
任良看了会儿他那表情,说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压根不往心里去,要不这话你回家多说几次。
关陆想说至于吗,就一个玩笑。不是谁都像你似的小心眼。可念头一转开,忽然迟了一步想到,在这件事上他确实粗心了。太相信魏南,太相信自己,有时就模糊了与他人间的界限。
关于界限,无疑任良比他敏感。大概去年,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任良家闹了场小风波。某企业的一个女代表放话说在一个行业例会上看上了建工的与会者,回去后开始打听,年龄职位一对,刚好能对上任良。弄清楚才发现闹了一场误会:本来该任良去,讨价还价后去的其实是关陆。关陆把任良的名片一发,中招的可不就成了任良。
那几天任良过得苦不堪言。江念萍信他心里没鬼,但是他成了绯闻人物,江念萍再理智也不舒服,无法不介意。
关陆在按摩中心耗了几小时,和任良去吃饭。散了场,出来被冷风一吹,黄昏天气竟异常的冷。关陆很无稽地想,魏南在王琦一事上持这种态度,他不会是介意吧?
这天他们各有安排,关陆走出去拿车,到半路,还是给魏南打了个电话。
魏南的手机难得暂时无法接通,关陆挂断。过几分钟,魏南打过来。
这时关陆已在车外了。他和任良解决晚餐的地点偏僻,停车区域是露天的,左右无人。
关陆报了地理位置。魏南在横山宾馆。横山宾馆年前停业装修,刚重新营业,等闲人不得识其新妆。传说是大手笔,关陆问装得怎么样,魏南评价,物有所值。
关陆正点烟,听魏南那个不带感情的口吻,问,“人多?”魏南道,“你等一等,”他吸口烟,半掩上车门朝外望,听魏南说,“可以了。”
远处一辆车开过,车灯扫亮一片夜幕。如果有雪,这种光线里可以看清雪片降落的痕迹。关陆莫名其妙地想问,你说晚点会不会下雪?然后他自己失笑,正式地说,我一直以为您是个大写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不过我还是要澄清一下,我对王琦没有非分之想,我和他没什么并且从以前到以后不可能有什么。
魏南道,“我知道。”
电话那边很安静,清晰的安静。关陆按着打火机转一圈,说看来我表错情了,您真没介意。
魏南才说,我知道和你向我澄清是两件事。王琦在一些方面与你相似,你想听我的意见,但是我更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这晚天气预报说夜里下雪的几率很大,魏南回家前下了几十分钟阵雪。
客厅只开了壁灯,关陆在打游戏。
这房子的设计不错,室内楼梯旋转上去时可以透过大窗看见花园。楼梯拐角处折出一块余位,打造成休闲区,关陆买了个五十二寸的平板彩电挂在哪里,放了一个两座矮沙发。如果,万一,有人造访魏南这处住所,会感到奇怪。这一角挂大彩电太突兀了。事实上没人会在这里看电视,关陆一般是把PS3的画面投射到彩电屏幕上,外接手柄玩。这个距离五十二寸屏幕大小刚刚好,再离远点,要达到这种视野被画面填满、全情投入的效果,就要换六十寸的了。
他玩游戏很少用耳机,但是音量开得不大。魏南走近了才听见他操作之间响起的音效,机械而精准。
画面主要是灰调,有一种缺乏生气的细腻。关陆调出圆形的选项菜单,把匕首换成弩箭,然后人物用绳索攀越二楼,引诱守卫,逐个击杀。弃尸的手法相当纯熟。
魏南看了两分钟,问,你这个游戏没必要杀这么多人吧?
关陆切换匕首,这回是从后勒住守卫的脖子,割断咽喉,答,最高境界是一个都不杀,杀多了影响任务奖励。但我不是需要发泄吗。
魏南就笑了一下,随他去。
关陆很久以前,流行打个叫混沌什么的游戏的时候,说过为什么他一直喜欢游戏。在游戏里,你可以尝试规则内外的一切可能。
游戏和生活相似,有许多可能,但游戏中的每种可能都是可逆的。哪怕打出不合意的结局,耿耿于怀,也无非熬到凌晨,重打通关就能修正。所以在游戏中,他不必认真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决定负责。不必后悔,关心在意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你对他们做出的影响而受伤。
人们,尤其是小孩子,诚实地抗拒受伤。反复说伤痛是宝贵的经验、伤痛令我们成长的是成年人。因为知道伤痛不可避免,所以他们成熟了。所以他们赋予伤痛各种意义和内涵,借此说服自己:伤痛是可以接受的。
人成熟后容易自大。当看另一个人,你若真心疼爱那个人,对方在你眼中或多或少的孩子气。你相信对方需要引导,需要告诫,甚至需要你插手搭救,好从你眼中的困境里逃出生天。很多人如此看苏优,关陆看苏优是如此,看王琦也是如此。他一度自负为救世主,想起来挺可笑。
魏南又何尝不自负为他的救世主。王琦和关陆不相似,现在的王琦和以前的,或许更早一些的关陆相似。他们有共同的一个阶段,作为聪明但不智慧的年轻人那样相似着。执拗在王琦处是清高,在关陆那里是曾经更张狂的骄傲。他们拒绝裙带关系,拒绝任何使自我实现的难度大大降低的捷径,仿佛那样简单的生活配不上他们。
然后他们遇上令他们无法拒绝的人。那人使他们的生活更精彩,但可以预见的,将违背他们某项原始的追求,使他们或多或少陷入一段挣扎。
关陆看王琦,和回顾自己既相似,又不同。魏南把这件事留给他一个人,看他如何处理、如何自处。魏南简直像在扮演接近救世主的角色,关陆有后悔的机会。只要他在面对王琦时表现出后悔,魏南为他准备了在这段关系中全身而退的路,从开始到现在,不管他何时察觉,不管他需不需要。
两个人谈一段感情,尤其是两个人都年轻,总有双双茫然的时刻。别人,比如苏优、王琦,比如任良夫妇,要茫然,多是两处茫然,某种程度上算得有难同当。可到了关陆这里,他会茫然,魏南不。这种单方茫然的困境不公平,可也并不是魏南的责任。魏南似乎有特定的一项原则,他看得清楚,却不指出来影响他人的决定。魏南将选项全部准备妥当,摆在关陆面前,不催促,亦不提醒。
第二天关陆要去见王琦。他一大早,还没换衣,就在楼下坐着。
魏南下楼,问,“没睡好?”
关陆拿着杯水,回复,长期睡眠不足六小时的人人生成功的几率更高,因为睡不着只能找事情来想。偏偏什么事都经不住这么想。一切问题皆有解决之道。
关陆带王琦去北直路俱乐部,他对孙倩如推荐过的那家久笙咖啡馆。有趣的是,比起关陆,王琦更像需要咖啡提神的那一个。
对待王琦,关陆不会开门见山。跟王琦绕圈子,不断地带开话题,看他无法开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等到结账,王琦的耐性濒临极限。送账单来的服务生不习惯出社会,一看就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久笙本来是店名的英文音译,从十年前起,顾客群体多见外国同胞。关陆留了笔小费,看见王琦的眼神,就敲了敲桌面,说,“你信不信,我在这端过一年盘子。”
王琦下意识反问,所以你专门来这里看这些不如你的人,是能让你更自信还是更有成就感?
时间停滞了一下。王琦避开视线,没看关陆的表情。关陆仍是放松的样子,研究有所得似的透露出笑意,叫他,“王琦,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急躁的。还是说你现在特别缺乏安全感?”
王琦没回答,正常。今天还有得玩,不能把人逼急了。关陆就微微一笑,说这次时间不够,下次尝尝甜点,苏优最爱吃这里的胡桃派。提完又道,“我打个电话。”
十分钟后,他打完电话回来,载王琦上车。王琦手里果然捧着久笙的外卖纸盒,顶部是透明塑料纸,可以看出盒里是六个锡纸托盘,刚好半打胡桃派。
王琦不知道要去哪,关陆也不跟他多说。两人一车,潇潇洒洒地上路,像在拍公路电影。
结果到了景安市外,一个打真人CS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一个老头挎着枪,站得笔直。见关陆下车就眯着眼道,“二十三分四十七秒。臭小子,你又迟到。”
关陆等王琦下车,说少来,景安这路况,要不您替我控制一下?
老头嗤之以鼻。关陆左右一看,“哟,大公子走了?”
老头嘿一声,“你他妈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他是大公子,那我是他爹,我算什么?要他在干嘛,他还不如你小子会打。”
关陆最近想买点文玩类的小件,老头儿子做这一行,是以关陆打算找他掌掌眼。他这会儿一想,要送魏南的东西,牵扯上这一边的人到底不好,就此作罢,把王琦扯过来介绍了两句。这个打真人CS的地方是老头的儿子和个朋友开的,开来玩玩,冬天暂停营业。关陆这回带王琦来,相当于开后门包场的。老头闲着寂寞,他们也顺便哄哄老人家。
三个人领了装备,老头贯彻了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的中心思想,坚持分三组,自己一对二。王琦暗觉这老先生口气太大,关陆掂了下那冲锋枪,瞟老头一眼,对王琦扬下巴,“自求多福吧。”
他们打的是碉堡区。三方会战,那就不用分攻守,完全是混战状态。老头一隐蔽就像个潜在枯枝败叶里的幽灵,关陆的目标也不在他,在王琦。
王琦小同志毕竟是个新手,新手多半不敢主动出击。他选择侧靠在碉堡的墙体里,从窗洞向外观察。
关陆估算子弹数量,变换地点放了两声空枪,之后滚开一段,匍匐架好枪口。王琦沉不住气,被喇叭放出的枪声吸引,谨慎地探头看事态。他那块头顶就成了绝好的点射靶子。一枪爆头,王琦大惊之下,竟然撞上窗框,痛苦地捂头呻吟。
关陆大悦,一旦得手,立刻转移掩藏。可一颗来路不明的子弹已追向他,他翻滚躲开,踩着雪堆滑下斜坡,子弹紧咬不放,他在坡后压低高度奔跑,仍未脱离射程。
周围忽然安静,关陆凭借直觉,猛地扑倒避开一颗激光子弹,下一秒,后背中枪,彻底玩完了。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关陆捕了蝉,又要逃麻雀,体力消耗最大。方才扑倒时,他还提着枪不放。这会儿尘埃落定,关陆扔开枪,骤然放松,就不想动了。
他枕着手臂,仰面躺倒看天空。老头走近,王琦也跟来。
老头蹲下,踹他,“服还是不服?”
关陆一下滚开,爬起来。他拍掉满身雪籽和枯叶,招呼王琦,“磨蹭什么,饿了,吃饭去。”
车都没开,他们就在附近找个馆子吃饭。
这顿按理说该输家买单,关陆装傻,我是输家吗,我是吗?掏钱的重任就落到了王琦肩上。
小店老板是西北人,老头菜单都不看,毫不客气地要了一个大盘鸡,拌面,羊肉圆葱水饺。
老头又点酒。关陆无辜地说,我开车。王琦当时听他那调调还好,过后一考虑,不由得直冒鸡皮疙瘩,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能把这些恶心的表情做得不那么恶心,实在是一种才能。
饭桌上,基本是关陆和老头闲扯。王琦就一声不吭地吃着,贡献俩耳朵。吃到一半,关陆的手机上来了个电话。号码正是任良上次托他联系的人,关陆说这电话我得接,就先出去了。
老头喝着小酒,一边说,“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毛病,个板凳都坐不热,偏就喜欢和我们这群老东西捞一起。”
王琦想不通关陆带他认识这老人家,用意何在。见这情形,勉强应话也应不到点上。等关陆撩开塑料帘进房,老头已经叫人再拿个杯子,要王琦和他喝。王琦一脸为难,关陆走上前,把那酒瓶子推开,坐下道,“您省省,这小子不能喝。”
老头哂笑,“跟我这护起短来了!”到底放了一马。
王琦没沾酒,但是恍惚了一下。他在想,虽然看不太出来,关陆好像一直在照顾他的清高。
王琦想到南大的招聘会。炎炎盛夏,他急着找工作,一急就急得上火进校医院。等他匆匆赶到招聘会现场,应届的不应届的,从大二到大四的学生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他好不容易挤到前台,简历却掉地了。他连忙叫别踩让让,当时关陆走到前面,弯下腰,把他的简历捡起来,不介意封面脏了,翻了两页,笑着说,“年轻人,别急啊。”
一瞬间就是四年。
王琦和天下间所有雇员一样发过上司牢骚,关陆多数时间太可恶,让王琦没有机会认真跟他说一句谢谢。感谢他的强硬,感谢他的高压,感谢他曾经给出的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及现在,关陆对他那份不合时宜的清高的理解。
那顿饭吃到最后,老头还没醉,把剩下的饺子打包了。看着他们结完账,老头头脑清晰地给关陆下指示,初八有牌局,不许迟到,更不许出千。
他要走着回去,不要人送。关陆帮老头拎袋子,陪他走一截,反驳说老革命家也不带血口喷人的,我怎么就出千了?退一万步说,哪怕我真出千了,捉贼拿赃、捉奸在床,你抓得住吗?
他们止步在真人CS门外,老头昂首挺胸地走了。关陆看着老人家的背影,笑了下,点烟跟王琦说,“苏优估计搞不清关系,这是蒋大姐的姨父。前姨父。‘三千湘女上天山’,听过没?”
蒋美愿的小姨不是五十年代初扎根西北的第一批,她是后来读完高中,看到事迹,主动申请去的。在那参加工作不久,她便迅速与当地的军官结婚。一共生了两个孩子,还是过不到一起。无法离婚,三十年前分居了。两个人都没空带孩子,一儿一女从小放在景安,由娘家带。
按辈分,苏优也该叫她一声小姨。她当年和苏优一样,既天真,又漂亮。自作主张离开家庭的荫庇,嫁给一个激烈地爱过的人,又怎么会想到夫妻之间差别太大,分歧只会越来越大,结出这样的苦果。
王琦问,“你在劝我知难而退?”
关陆忽然笑,“你会不会退?”
王琦唯有沉默。
关陆说,“问题从来不在你们过不过得了眼前这一关。苏优和你太不一样,她可以完全不为未来做打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外界压力只是一时,我希望你看到你们自己的性格问题,你们之间怎样相处、怎样磨合,才是一世。”
车里在放歌,放了一路。那是张雨生死后十年的纪念版碟,唱着《我要和天一样高》。唱着我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还要狂热的心,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最不平凡的邀请。
王琦说可能我会辞职,但我不会和苏优分手。
关陆看着前方,说别急着做决定。我有个建议,更确切地说,我有一份不平凡的邀请。
下午四点,魏南进门。茶几上放着医药箱,室内暖气很足,关陆穿着T恤和长裤,一边裤脚挽到膝盖,左膝和左肘上有明显擦伤。
打CS时,扑倒那下,因为下意识护着右手的枪,重心全在身体左侧。摔完之后麻了一会儿才开始痛,隔着衣裤,关陆就没去管。他吃完饭,开车回家,换了衣服,才发现表皮层早就磕破了。
创面太大,贴纱布不方便,关陆只翻出双氧水消毒。他时不时弄出点小伤,魏南不喜,见了也不说什么,先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
关陆放下裤角,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打了CS,又开车去某县。
景安市郊的县区算不上鸟不生蛋,远离繁华市区,也相对荒凉。现在是冬天,市民想感受农家乐都不一定跑那么远。
魏南扫了眼他的背影,问,“你把王琦留在那里了?”
“我就那么缺德啊?”
关陆想笑,转过身,诚恳地说,“我给他留了三块钱,坐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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