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了一会儿,关陆开始击球,魏南看他的动作,发现他的脊柱有习惯性偏转,幅度极小,要改正更困难。
草坪上,雨细而慢,风也不大,远处似升起了雾气。球道有距离标示,魏南留意了几次,关陆前几个球飞出,都在一百五十码左右。他的身高和力度优于初学者均值,欠缺的无非是掌控力。
魏南没再看,转身去后面的桌椅区,让服务生端两杯水。
魏南拿了份杂志看。微雨天气,天边似有烟幕,透入的光不会太刺眼。平滑的山丘和松林静静伫立在远处,练习场内,球道的草坪上,铁杆击球的声音清脆而有规律。也就是大半个小时,魏南这里杂志翻了几页,关陆中途跑来喝水。
关陆看了看桌上的杂志,再望眼这个位置能眺望到的风景。他把水杯放回桌上,点头说魏南,“气氛不错,继续享受。”提着球杆走了。
魏南看眼他的背影,懒得管。
不想过了十分钟,关陆又走回来,放下球杆,这回倒是坐下了。
魏南移开杂志,问,“看什么?”
关陆要了毛巾擦汗,用手指水杯。
他刚才来那趟,喝完水,故意把水杯摆一起,靠得很紧密。现在魏南的水杯已经挪开了一些。
关陆说,“一个理论。把刚喝过的水杯和别人的杯子摆一起,如果对方不去动,证明他和你很亲密没抗拒。”
是个测验。关陆某种程度上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研究心理学,有时甚至觉得那些个沉迷心理学的人多少有点问题。他认为人心是最不可测验的东西,真寻根究底,谜底往往不是你会乐于接受的。但是这种认知并不阻碍他在谈判或者人际交往的过程中,用点利己的小伎俩。
魏南看着那两只玻璃杯,又看向关陆的眼睛。魏南问,“那你得出什么结论?”
关陆把自己的玻璃杯拿到手边,一口气喝完了,面不改色地说,“您的洁癖,没救了。”
一点压力消弭于无形。关陆笑了下,叫服务生续水。
他捡起那根七号铁,说,“这是初学者杆吧,没意思。”
于关陆,高尔夫横竖是个玩,魏南听了,给他换一号木。关陆一细问,那是开球杆,眼睛一亮,说这个好。
木杆,尤其是开球杆,会下苦功练的人不多。开球比别人多打出十码二十码,对总体杆数帮助不大。魏南看他练一号木,便觉棋品、球品皆如人品,察觉得到,那人生处处可识人。用一号杆更像是一场show,关陆作为玩家,果然喜欢个人秀的氛围。让他下场比赛,按规则算法,成绩或不尽如人意。但是他坚持的,都是他选择的,既然选择,再不容易也乐在其中。
那天练习,关陆打一号木的最佳成绩在两百四十外。后来他体力差不多了,就换下运动服,找魏南去吃饭。
会所的走廊里,关陆向魏南走去,走到一半,看见和经理说话的一个男人认出魏南,讶然转身,正在寒暄。他就没上去掺合,而是招了个服务生,问餐饮设施。
这个高尔夫球场临着度假酒店,有西餐厅。关陆一想,我要吃肉,冲着扒房去了。
等那四十左右的男人走了,关陆上去找魏南,说我请你吃饭,当是付指导费哈。
才下午四点,刚出完一身汗,关陆精力旺盛兼胃口好。他看桌上刀叉甚锋利,就琢磨着点个刀一锯能渗血的三成熟牛排。关陆正在两个产地间犹豫,看眼魏南,人家那菜单已经翻到清淡的一页了。关陆在心里笑了一下,点餐时,没要鲜血淋漓的,改成俄罗斯辣羊排。
餐包和汤过后,前菜是鹅肝。
关陆放下叉子,眼神忽然变得蛮有兴致的样子,叫魏南看后面。
餐厅入口,半小时前和魏南打过招呼的那男人来了,跟在一位穿运动服的老人身后。虽然亦步亦趋的,却不像秘书或者下属,更像晚辈。
他们坐的地方临窗,中间隔了圆柱,对方一时不一定看得见。关陆装着沉吟,“您要不要理别人一下?”
那是魏南父亲一位姓傅的旧识和他女婿。傅老在某研究所做副主任时,因妻子的背景关系,和魏南的父亲有点头之交,后来北调,是搞技术的人里官运亨通的那一类。他的女儿读完书后留在宣台工作,临近年关,在此遇到他也不出奇。
关陆不知道这些,方才一问,也是事不关己的关心。
魏南根本没转身,看着玻璃倒影,只回答,“不急。先吃饭。”
关陆也就不管了。
窗外面,是水池、假山、木桥、绿地。绿地上不起眼的地方,有灌溉草坪和灌木丛的喷头。
关陆看见那喷头,联想到魏南先前看的高尔夫杂志,问魏南,景安缺水,你常去那球场舍得每天这么浇,别真是偷用地下水吧?
景安高尔夫球场用水这个问题,一直陷在多方争议里。魏南听他提,便说指向性证据不足,无法判断,持保留意见。
人都有从众倾向,在运动上,看得出有钱人怎么跟风成性。当年景安流行过保龄球,如今球馆多荒废;流行高尔夫,才几年,球场就遍地开花。关陆倒是认识个人,想去三线城市建高尔夫球场,顺便卖别墅。哪想国家出政策清整,球场占耕地须退出。那兄台能量不够,买的地烂手里了。可见当下,能在争议中日进斗金的都是些什么人。
关陆一听魏南那口气,就在笑。他喝口冰水,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官方发言人。虽说疑罪从无,不过绝对中立,绝对客观,可就意味着偏颇啊。
魏南也笑了笑。
关陆一向是个立场坚定的人:可以迁就他人,却不会附和。
餐后甜点是蓝莓司康。关陆刚咬一口,傅老的女婿走来,刚发现魏南也在似的,邀他去小叙。
跟傅老,小叙是叙旧。人到了那个年纪,好像睡一觉醒来,旧日的事乍然清晰。傅老先生跟魏南说他父亲当年如何如何,有些唏嘘,也避开了涉及楚女士的只言片语。
那是魏南的父亲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前途无量,娇妻爱子。魏南本不需要从他人言辞中回顾这些,他耐心聆听,只待这位老先生切入主题。
傅老笑了一阵,说,“我是真的老了。现在只能打打球,享享清福。辛苦刘诚……哦,这是我女婿。”
魏南对他点头笑笑。
傅老感慨,“最近我总在想一句话:烈士暮年。还没到暮年,已经没有壮心了。廉颇老矣啊。直到今天见到你,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件事可喜可贺。”
魏南道,“您请赐教。”
傅老笑,说廉颇老矣,但是后生可畏,时势还待后来人。
魏南至此全然明白,绕这些,对方想说的是张建军。
魏南和张建军夫妇的交情很好,消息也灵通。张建军在西北摸爬滚打近十年,终于历练出头了。有风声传,他年后就要调回景安。依张建军的条件,现在才升这一步,在许多人看来算晚的。不过所谓大器晚成,他一路稳扎稳打,上来之后,路就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那些人要宽要广。
这位傅老先生,不曾在其位,却总欲谋其政。魏南客套而已,半个字没透露。
傅老的女婿签了单,临起身,傅老先生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关陆,笑着侧头,低声问女婿这是谁。
刘诚望了眼魏南。
魏南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刘诚听过几句针对他的个人喜好、闪烁其词掐头去尾的传闻,担心这可能涉及私生活范畴。
魏南却没避嫌。他说,“这是关陆。您或许不认识,他今天是陪我来的。”
关陆在等魏南,还没吃完。
他看到有人冲自己走来,就也起身,待对方说明来意。
出人意料的是,那老先生笑容满面,一开口就是,我刚好认识。
关陆摸不清头脑,看魏南没表示,就笑了。他一脸真诚,模棱两可地答,“我看您也特别眼熟。”
送走那位老先生,关陆坐下就问魏南这谁啊。魏南大致告诉他,问关陆,有印象?
关陆不假思索,“人都说了,见我那次我才五岁。别高估我记忆力啊。”
魏南的一只手搭在桌沿,正无声地叩击。动作缓慢,显得手指修长。关陆眼神一闪,去抓魏南的手,低声说你有没有感觉刺激,像地下情?
他们都过了那个喜欢谁就恨不得昭告天下的阶段,生活,悲与喜都是自己的,没必要与人分享。在私生活上低调,是不愿多事。若是平地起风波,也不怕事。
如今遇到个两边都认识的,魏南看了关陆一眼,把手抽开,反问道,“地下情?”
关陆惋惜地盯着魏南的手,正色说,我想到了,你说他退下来前不是铁道部的吗,应该认识我妈。
有了头绪,这件事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关陆有时想,痴情,情圣,不知道他有没有、算不算。跑项目精力被榨干的时候,小睡一会儿,常梦见片段里魏南的眼神、手势,和声音,挣扎醒来,望向陌生酒店的天花板,倒回床上又有种虚脱后的头脑清醒。他对魏南的,不死心,难死心,不如叫执念。
这天晚上,满足执念以后,魏南去洗澡,关陆披着睡衣坐在床上,开电视看。
他们比较少看电视,关陆喜欢网络,而魏南,他要看也是看新闻。
开机果然设在新闻频道,关陆飞速扫了五十多个台,有三个台在直播宣台小姐半决赛。他转去看娱乐新闻,昨晚是宣台电影展览闭幕式,影后卓安琪是女主角,烈焰红唇,低胸礼服露出身前半片雪光,那脸那胸那腿,比泳装宣台小姐有看头。轮到她致辞,卓小姐美目盈盈,场面话后,竟赧然了片刻,说:谢谢姚太。
镜头切换,纷纷掌声里,楚女士坐在台下。影帝陆正康陪在她身侧说着话。听见卓安琪致谢,她才略侧过脸,面露微笑。
关陆就多看了眼。
楚女士染了头发。女人化妆也神奇,看不出哪不同就完全不同了。在星光熠熠、俊男靓女的背景映衬下,她那份泰然自若与魏南一致,且不突兀。这么一比,不厚道的把旁人全比成了杂花。
关陆转着遥控器掂量,原本网上流传,陆正康是姚太捧的,卓安琪是姚生捧的,这对夫妻各玩各的。现在卓安琪对她这种态度,感恩戴德一样,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都证明看热闹的外人低估了这位“姚太”。
关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低估她。屏幕上楚女士的脸很快不见,魏南从浴室出来,关陆便调低了音量。
室内廊灯已经灭了,只剩床头灯和壁灯。踩在地毯上没声音,关陆看着魏南,等他走到床边,这个过程就很煽情。如果不是刚刚看到魏南他妈,而且明天还要去见他妈,关陆会想拉他再做一次。
关陆坐在床尾,不左不右正中间的位置,盘腿坐。他的目光追着魏南,不闪不避,赤-裸-裸的,堵住了魏南的路。魏南看他,他就展开手臂,抬高点,够到魏南的腰,抱住拉近拉紧。紧到皮肉相贴,心跳相闻,还不满足,把人鲸吞蚕食才好。
关陆从很久前就想肆无忌惮地对魏南,这个人,做这样的举动。也只有他如愿了。衣袖下,关陆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一点,这一刻沉默而有力度,仿佛有什么感情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又无声无息地消逝。那些呼啸而来的东西,你抱着这个人的时候,就慢慢沉寂。关陆闭眼几秒,黑暗里,他感觉到镇定。
也许人人都心有猛虎。
只有魏南是他的驯兽师。
魏南这个人,他的特质于关陆而言,像一剂镇定剂。透明无色,温柔而专制。找到体表,手腕上蓝色的静脉,轻轻注射一针,剧烈的药效迅速作用于大脑——它冰冷,缓解焦虑,遏制疼痛。关陆拒绝承认它,或他,会成瘾。尝试过后,哪怕不至依赖,也一生难忘那个滋味。
所以关陆不确定他对魏南的算不算爱。那是情,很深的情。他可以找出无数种喻体去象征,去明喻、暗喻,他知道他对魏南的和对庄慈的不同。对魏南的更复杂,虽有欲望却不仅为实现欲望。那是一种超出本能范围,触碰到感情和精神的东西。实现了,痛苦;观望着,也痛苦。就像他的幸福永远掺杂着辛酸。
关陆小时候,比六、七岁更小,四、五岁的时候,记忆里一年到头都是夏天,阳光普照,树木疯长。他家,父母双方都是知识分子,他未来的理想却是在最热的那几天,做运汽水,或者冰棒的司机。车一停,放录音,好几个区的孩子互相传递消息,拉扯着父母,一拥而上。关陆觉得那是世上最幸福的职业。比科学家发明家要好,更比他爸他妈一年见不上几次的职业崇高多了。那时候他周围的小孩还流行收集糖纸,透明的像鲛绡一样,五光十色。他嫌这个爱好幼稚、娘们,却不愿在和人比收藏时落下风,只能奋起直追,为了得到足够的糖纸,不间断努力吃糖,一次含满嘴,吃到口干,舌头被色素染得又红又蓝。
现在想,三岁看老,近三十年后,他并没进步。
他还在吃糖,糖是个引申义。不知道从糖罐里,下一颗掏出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但是爱也好,情也好,不会有任何一颗糖比魏南更让他记忆深刻。
关陆深呼吸,睁眼时,眼神沉着。魏南俯视着他的额头和鼻梁。关陆脸上,有些很强硬、很男人的线条,茫然或偏执时,偶尔会有那种没道理讲的野性。
魏南的手落下,压在他后颈的小块皮肤上,他的皮肤比手指的温度热。
关陆抬眼,放开手,口吻轻松地说,“身材真好。”就维持双臂打开的姿势,向后仰倒,重重栽到床上。
这么大个人,手长脚长,一摊能占不少位置。魏南拍了他一下,叫他过去点。关陆就瞥他一眼,侧身一滚,睡觉。
次日下午,关陆照约定去姚宅,见楚女士。
地方是姚宅的荔枝园。冬末春未及,楚女士面前摆着一盘新鲜荔枝,关陆的常识被挑战了,下意识往窗外扫视,荔枝树上确实没果实。他这才想到,本地无鲜果,应是从别处空运送到。
楚女士这女人,你以为她是杨玉环,没想到她是武则天。
昨晚今晨,姚氏电影联合Xtv广播电视有限公司官方放料,承认九九年起,姚生已不问公务,股权转移给妻子。到零三年, 姚氏名下一应事务都已由她主理。
换言之,人人猜测她婚姻不幸。揭了底牌,她情场、名利场皆得意。
见关陆在看荔枝树,楚女士作为东道主,多介绍了两句。园中除当地产的糯米糍外,亦有桂味和姚先生特意为她移植来的西园挂绿。
楚女士笑道,“去年荔枝结果太多,白白浪费。大人都吃腻了,只有魏紫吃到上火,嘴角起泡……”
她忽然醒悟,哂笑道,“原来我也是做祖母的人了。”
“看不出来。”关陆看她的头发,她染的这颜色在阳光下稍微变浅,很衬肤色。
“是吗。”楚女士注视关陆,笑得十分和悦,“这个颜色是魏南选的。”
关陆就和她相视,一笑。
说到魏南,关陆没她含蓄,便针锋相对地问,“我一直想知道,对您而言,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一个母亲又意味着什么?”
楚女士反而笑了。她毫不觉被冒犯,先说,“你果然很有趣。”然后才端起茶杯,轻巧地道,“我想,关于魏南和我的关系,你一直有所误解。”
关陆不以为然,表示愿洗耳恭听。
没想到楚女士说的是,“我怕他。”
这回轮到关陆哑口无言。
楚女士平静地说,“你没有见过他。看过他的照片,但是你没真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那种小孩,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从早到晚看着我,他那双眼睛,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我的生活,像个天大的笑话。”
关陆听她说,她脸上神色并无异样。关陆不禁皱眉。
她却荡开一笔,又道,“我猜你没有去过海安的魏家。院子里有棵栗子树,是魏南的父亲种的。他以为我会喜欢,到头来他都不知道,也不愿仔细听我喜欢什么。”
她的语速转慢,说,“我不想说魏南的父亲什么,魏南很尊敬他,他确实……是个很出色的男人。当然,你不会理解,你也是男人。你不会知道一对夫妇,男人和女人间,女人往往在承担你们无法想象的难受。人是社会性动物,我能扮演我的角色。但是魏南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女士说,她的儿子让她不堪忍受。
在魏南出生前,她为接受一个孩子做了准备。魏家和张家住对门,张建军那时两岁,她初怀孕,陪张建军的妈妈去照顾他。张建军虎头虎脑,一刻不闲,他妈妈埋怨不已。她当时觉得带小孩不过如此。
哪猜到,换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换成自己的血脉,竟会带来如此沉重漫长的恐惧。
如今科学地看,无非是心理问题,产后抑郁症。只是当时,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她既不敢表露,也不愿表露。只能日复一日竭力掩饰,深陷其中,为其折磨。
之后她再次怀孕。魏南的父亲是独子,她是独女,旁人恭喜期待,待她如众星拱月。于她却是雪上加霜。她深夜独眠,梦到她生出一个与魏南一模一样的婴孩,皮肤一样白,瞳仁一样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望着她,怎能不让她崩溃。
楚女士平铺直叙,“魏家有楼梯,有一天,我在楼梯上,刚好扭了脚,摔了一跤,孩子就没有了。”她转了转茶杯,看着关陆说,“我摔下去才看到,魏南正要上楼。”
他在满地血中望见自己的母亲,母子都面色煞白。后来他们双双入院,楚蔚深流产,魏南高烧。
关陆打破沉默,问,“他知道您当时是……故意?”
楚女士低头笑了。往事对她,似乎已经没太多影响。
“我不知道。我和他从没谈过这件事。不过我想他是知道的,我说过了,他小时候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是,可怕的不仅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为了摆脱什么,不惜做出这样的决定。
楚女士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和其他人同样,认为我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女人,也不会爱。当年,很多事,我并没有别的选择。事情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讽刺的是,可能我的所作所为伤害过魏南,他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最终还是变成了和我一样,没有爱的人。”
阳光穿堂入室,听到最后,关陆感觉楚女士身边有些阴冷。
他皱了下眉,笑道,“我听出来了,您有苦衷。不过恕我直言,作为母亲,您还是失职。而且我相信他不是一个没有爱的人。”
楚女士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莞尔。
“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你有趣。”
楚女士问,“母亲的天职是什么,爱吗?”她别有深意地看着关陆,声音里隐约有自得,“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少人爱他?”
关陆被她将了一军,就喝口茶,当没听懂。
楚女士看出他后来在敷衍,也不点破,临走,才说,“我问过魏南,喜欢你什么。”
关陆已经离座,怔住脚步,转身看她。
她坐在原位,稳如泰山。关陆平复心情,不怎么正经地说,我谢谢您。至少您问他的是喜欢我什么,而不是喜不喜欢。
不过嘛,言辞再不落下风,关陆仍旧站在原地,屏息等一个答案。对魏南而言楚女士是特别的,在生身母亲面前,大概能窥见他的真心。
关陆问,“那您会不会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楚女士看关陆紧张,眼里居然有一点怜悯,“他什么也没有说。”
前天,魏南陪她做完头发,送她回家。她跟他只交换了寥寥数语,双方却都有穷尽心力的错觉。纵是母子,交心也如此艰难。她问到关陆,魏南似在沉思,久久无话,一路无话。她安静地坐在车内,耐心看雨丝乱飞,风吹行人衣角。一路最美的风景不过这么些,一生最好的事也不过那几件。街景繁乱,看得模糊,就不由遐想,自己是否是行人中的某一个。喜欢人的原因千千万,你遇到路人,会否因他性格、面目讨喜而心生一个念头:喜欢他,好像也不错?
楚蔚深喜欢过人,至少曾经,某个瞬间怦然心动过。她可以数出每一次心动的原因,每一次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魏南却没回答。是关陆的优点、好处不够多,还是他给出的答案,注定不是关陆想要的?
关陆不喜欢《长生殿》。他没跟人说过,因为里面有一句点题,说风流天子、美艳贵妃,能得好结局全因“有此真情,殊堪鉴悯”。
在云生剧院,陪魏南听到那一句时,关陆抬眉看他。那一份置身事外的鉴,一份纡尊降贵的悯,正是关陆最怕从魏南那里得到的。
魏南进苏家门时,关陆正在大厅,陪苏嘉媛下西洋棋。
邻近除夕,他干妈也回归家庭。关陆帮吴怀莘搬完书,水没喝一口,就被宣去伺候太后。他倒是想得开,像任良说的,回家过年,陪父母,尤其是哄哄家里的妈,是为人子的义务。
关陆尽了一下午义务,这会儿棋盘摆在茶几上,他就坐在茶几对面,地毯上。肩膀放松,盯着棋盘,看上去半死不活。
他的衣袖还挽着,在剥橙子皮,掰成两半,咬了一口,意外道,“这么甜,这什么橙?”
没人回应。关陆一抬头,才看到魏南,就对他耸肩。这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嘉媛也看了魏南一眼。她敲茶几面,警告关陆,“小心你的Queen。”
这时,棋盘上的局面已到了残局。按双方余子看,关陆胜算不大。但他口气很大,一摊手,说不就是个Queen吗,我送给您了。
苏女士也没客气,两步内下了狠手。关陆看着自己的Queen倒下,就把果皮收拾了,站起身,还记得问他干妈,“橙子不错,您吃不吃?”
扔完橙子皮,关陆接着当孝子。魏南回客房便发现,关陆今下午来了一趟,把两本书扔在床上。
两本都是闲书,一本《聊斋》,一本《子不语》。魏南捡起书,只觉手感不对,书里居然夹着一张照片。
那是关陆的中学毕业照,几排同学成列站,后面一堵墙上写有育德中学的大字。值得一提的是,按背面姓名标注,照片里关陆的脸被笔用力涂改、戳破,毁得彻底。
魏南将照片放回夹的那一页。过了半小时,关陆果然来敲门。
他一进房,就朝沙发倒去,说做完搬运工,又陪下三盘棋,身心俱疲。
魏南问胜负,关陆实话说,一胜一平一负。他占了便宜,第一盘能胜是因为下快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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