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没有因为张承与姚书记的被捕而结束,反倒随着两人的口供,雪球越滚越大,牵扯到一大群干部。
因为涉案人员之广,账款之巨,直接上报到省厅,省里下了从严处理的批示。
批示一下,崇县不少干部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不约而同恨毒了张承,十分默契地将所有能推的事情都推到他身上,更是提供了不少材料中没提到的罪行。
待上级部门的人离开,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崇县上上下下的官员,几乎换了一半。
张承直接被判了死刑,张家人被抓了七八个。姚书记被判了无期徒刑,老婆和两个儿子也都进去了。
沾光发达起来的亲戚无一例外倒了霉,当干部的被撸职,该坐牢的坐牢,当工人都被开除回家。
几家房子都被愤怒的村民给扒了,砖头被同村村民均分。
……
许向国的判决结果也出来了,秉着我不好过别人休想好过的原则,姚书记把许向国贿赂他的事交代了。
再加上那女知青的案子,虽然已经查清楚不是强奸,但是其中有利益诱惑却是真。许向国破坏知青政策,且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最终许向国被判了六年。
而虞茉莉竹篮打水一场空,失了清白也没得到回城的机会,还因为诬告,被罚去农场改造,那里的活比生产队还要苦还要累。有效的震慑住了部分‘归心似箭’的知青。
判决结果下来时,许老头已经出院在家休养。他已经能含含糊糊说话,就是两只腿还是没什么力气。
消息是许向华带回来的,一边说一边留神孙秀花神情,就怕老母亲受不住打击。
孙秀花苦笑:“这么多天了,我还能没个心理准备。老大的确做错了事,该罚。”她和老头子教不好,那就让监狱去改造他吧,虽然这代价大了点,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他在看守所里,两天后送去铁山监狱,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孙秀花想了想点头:“看看吧。”到底是亲生儿子,送他一程。
又说了两句后,许向华就道:“那我先走了。”
孙秀花已经搬回老屋照顾许老头,这边只剩下四个半大孩子,她不照顾谁来照顾?
至于刘红珍,本来说清楚情况后就该放回来的,可她一心一意要帮许向国‘洗刷冤屈’,撒泼打滚的闹,还把办案人员给抓伤了。
平时她闹,顶多挨打,这会儿闹没人打她,就是被关了小黑屋,理由袭击国家公职人员和扰乱办案。
孙秀花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屋。许老头子出事到现在的医药费营养费老二和老四一人掏了一半,人老四却是一眼都没来看过。
她知道,儿子这是伤透心了。能不伤心吗?为了老大,老头子要把他‘卖’了!
回到屋里,孙秀花就见许老头两眼无神的看着屋顶。这一个月来,他就是这幅死样。中间活过来一次,是许家文来了之后。
她就在门口,听着他的大孙子,怎么跟老头子分析,上头的人来的这么巧,他四叔那么有把握保住他爸的命,肯定是因为四叔上头有人。
只要四叔真心想救他爸,一定能救出来。
就算上头有人,老大犯了错是事实,想救肯定要违法乱纪。这些天那么多人栽了,还不够他们警醒,谁不夹着尾巴做人竟然还想往枪口上撞。是不是对他们而言,只要有希望救老大,老四是死是活都不要紧。
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最寄予厚望的大孙子,话里话外地怂恿老头子以死相逼老四。
不知道老头子是真没听出来,还是假没听出来,反正她听出来了。
这孩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可怕!
她转身去找了一把扫帚,第一次把这些年来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的许家文打了一顿。
把过来帮忙照顾许老头的周翠翠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概是没想到孙秀花舍得动老许家的宝贝疙瘩。
孙秀花一边打一边骂,许家文受不了跑了。
当天许老头就开始闹绝食,孙秀花一句话都没劝,他想死她不求他活,他不想死她就照顾着。
要不是怕自己不在这儿看着,许家文把老头子抬去许向华单位闹,她才懒得看这张老脸,越看越生气。
孙秀花定了定神,把结果说了,不一会儿就听见许老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
被关了一个月之后,刘红珍终于被放了出来,许家文亲自来接的。
一见儿子,刘红珍就哭,似乎要把这一个月来的伤心绝望都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许家文的脸。
一个多月不见,儿子瘦了不少,脸皮苍白,眼底发青,像是很久都没睡好,不用想都知道这一阵,他有多难熬。
那天她要是忍住了没闹,也许,也许许向国就不会被抓,她怕儿子怪她。
许家文不怪刘红珍吗?怎么可能!
可事已至此,怪刘红珍对现实一点用都没有,何况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许家文把刘红珍带到招待所,让她洗漱,又叫了一份饭菜。
吃了一个月菜糠团子的刘红珍感动的再次哭起来,还是大儿子最心疼她。
等刘红珍和着眼泪狼吞虎咽吃完,许家文进入正题:“妈,和我爸离婚吧!”
刘红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结舌地看着许家文。
许家文坚定的点下头,“妈,我爸都背着你有另外的女人了,还想骗你跟他离婚,难道你还想等他出来。”
往事涌上心头,刘红珍登时变了脸,可不是,出事前,许向国就想骗她离婚来着。
“可离婚后,你们怎么办?”刘红珍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们跟着你。”许家文想也不想道,他爸有了案底,这辈子都毁了。作为罪犯的儿子,他永远都不可能上大学,想进工厂都不行。可他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哪怕不能上大学,这学历也够了。只要跟他爸划清界限,他就还有未来。
看着对面神色挣扎不定的刘红珍,许家文知道,她还是没想到这一点,所以犹豫不决,对他妈这样的人来说,离婚是一件想也不敢想的事。
许家文索性掰开了跟她讲:“妈,我爸成分坏了,不跟他划清界限,我和弟弟们这辈子都得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做人。”
刘红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一茬,当即拍着大腿喝骂起许向国来。
眼见她这会儿都没抓到重点,许家文忍不住暴躁地吼了一句:“骂人,骂人,除了骂人,你能做点其他事吗?”当时要不是她不管不顾的叫骂,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刘红珍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许家文,像是吓到了。
“对不起,妈我,”许家文捂着脸哽咽:“妈,你不知道我最近过的是什么日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他们叫我劳改犯的儿子。他们把我的书撕了,还在在我被窝里撒尿……”许家文真真假假的说起来,边说边流泪。
刘红珍一颗心都抽痛起来,抱着许家文放声大哭:“阿文啊,妈对不起你啊,都是我和你爸害了你啊,我们对不起你啊!”
母子俩抱头大哭。
哭了半响,刘红珍才收住眼泪,神情变得坚定异常:“阿文,妈这就找你爸离婚去,你们再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闹革命那会儿不都这样的,黑五类家庭的孩子宣布和家里断绝关系,境遇就会好很多。
许家文动容地看着刘红珍,满眼的濡慕和感动。
望着儿子的眼神,刘红珍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
看守所里,一身囚服,满眼血丝憔悴不堪的许向国直勾勾地盯着刘红珍。
刘红珍本能的感到害怕,可想起儿子,她又不觉得怕了。
“阿文让你来跟我离婚的。”许向国用了陈述的语气。
刘红珍愕然,马上又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想离婚,”说着说着来了气:“你不是没出事前就想和我离婚。怎么,现在出了事就不想离了,想让我等你,呸,不要脸的东西。”
骂完之后,只觉得身心舒坦,每回许向国打她,她都想破口大骂,可她不敢。今天她终于这么做了一回,那种感觉无法形容的痛快。
刘红珍还想再骂两句,冷不防对上许向国阴测测的视线,登时打了一个寒噤,再也不敢出声。
许向国嗤笑一声,垂眼看着手上的手铐。许家文,还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眼里不由自主地浮起悲哀和自嘲。
上午,许向党周翠翠带着许老头和孙秀花来看他,他声泪俱下,只为了让他们心软,愿意多多照顾几个孩子,尤其是许家文。
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
“我同意。”
“算,算你还有点良心。”刘红珍舌头大了下。
“除了离婚就没别的事了?”
刘红珍眼神闪烁了下,忍不住的心虚害怕,可还是硬着头皮掏出纸笔:“这是脱离父子关系的申明,你签个字,就当是你为儿子们做的最后一点好事了。”
许向国眼神落在那张纸上,目光里毫无温度,整张脸也是冷的,还真给猜准了。
他拿起笔,微微抖了下,很快又镇定下来,刷刷签下名字。
刘红珍睁大了眼,彷佛不敢相信他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愣了一瞬才赶紧宝贝似的把纸拿了回来。
目的达到后,刘红珍突然有点儿不忍心了,好歹十几年的夫妻,欲言又止的看了看许向国:“你好好接受改造吧。”
许向国垂着眼盯着手铐,满脸的麻木。
看守所对于离婚这种事早就见惯不惯,确认夫妻双方都同意之后,就给开了条子说明情况,刘红珍拿着条子就能去离婚。
“妈,我爸同意了吗?”焦躁不安等在看守所外的许家文迎上去,见刘红珍神情萧瑟,不由白了脸:“他没答应?”
“没有。”刘红珍赶紧摇头,把条子和断绝关系的申明都交给许家文,这申明是她拿钱请别人帮忙写的。
许家文快速看了一遍,脸色回暖,整个人都放松不少。
望着他脸上淡淡的喜悦,刘红珍怔住了。
“妈,你怎么了?”许家文诧异地看着出身的刘红珍。
“啊,”刘红珍干巴巴一笑:“没事,我没事。”
许家文不疑有他,接着道:“妈,回去后,您就照我教的和爷奶他们说。”
第30章 第三十章
刘红珍和许家文母子俩的出现, 引起了在地里忙活的村民的注意, 呦,刘红珍被放出来了。这一回该长教训了吧,让她动不动就胡搅蛮缠, 终于踢到铁板了吧。
刘红珍已经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心理准备。不想一路走来, 虽然没人有个好脸色,可上来找茬的一个都没有, 不禁茫然。
这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许向国一房都惨成这样了。好歹乡里乡亲,哪能落井下石,忒刻薄!
没见就是最讨厌刘红珍的阮金花, 见了刘红珍也就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干活。她现在可是大队长夫人了, 才不做这种掉身份的事。
许家文浑身紧绷, 低头快走。终有一天,他会衣锦还乡,让这些看不起他的人后悔莫及。
“妈!”院子里的许家全惊喜交加的看着刘红珍, 扔掉手里的杂草, 直接踩着菜苗冲了过去。
踩得许家双脸都绿了。
刘红珍接住欣喜若狂的小儿子,激动的大哭起来,她的全子瘦了。
泪眼蒙蒙中看见许家武和许家双两人愣愣的站在那, 刘红珍心理最后的那点愧疚都没了, 这两个孩子跟她不亲。
~
“四叔, 奶让你过去下。”许家双气喘吁吁地跑到许再春家。
在屋顶补瓦的许向华朝下看一眼:“什么事?”
许家双稚嫩的脸上一片平静:“我爸和我妈离婚了, 我妈想把大哥和小弟带走。”
蹲在菜园子里拔杂草的许清嘉惊讶地抬起头,刘红珍也是够会挑的,把最没良心的两个给挑走了。
要知道许清嘉这评价,刘红珍非得啐她一口。
刘红珍自觉这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四个孩子都带走,老许家怎么可能答应,况且这负担也太重了,她养不起也不好改嫁。
是的,改嫁!
刘红珍本来没这念头的,可听许家文如此这般一分析,她深以为然。光离婚和断绝关系用处不大,毕竟在崇县谁都知道许向国是儿子的爹,她得改嫁,最好嫁给外地人,越远越好,这样儿子才能摆脱许向国的影响。
既然要改嫁,带着四个儿子谁愿意娶她,少不得要舍弃两个。许家文年纪大,马上就能工作养家,对方不会嫌弃,许家全年纪小还养得熟。被舍弃自然只能是中间两个。
中间这两个都不聪明,就是种田的命,出身对他们不重要。留在许家,有老头老太在,怎么着也饿不死。刘红珍越想负疚感越少。
许向华啧了一声,对许再春说了一声,然后踩着梯子下来,白眼狼都走了也好。
老大家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他们兄弟几个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少不得要帮衬下。可想想要帮许家文这条小白眼狼,他就不舒坦。这小子可是得了老爷子和老大的真传于一身。
许清嘉从菜园子跑了出来,跟上,许家康也跟了上来,许家阳当然不肯落下,许向华溜他们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于是一家四口排排走。
到了之后才发现,老太太不仅喊了许向华,六叔公,二大爷都在。
许向华心里有了数,老太太这是同意了。
刘红珍和许家文许家全站在一块,许家武坐在对面,表情茫然到空白。
见许向华来了,孙秀花看着许家文和许家全问:“你们要跟她走?”
许家全快速点点头,奶不疼他,妈疼他。
许家文看一眼躺在床上老泪纵横的许老头,不经意地偏头错开孙秀花的视线。
自从医院挨打之后,老太太对他的态度就变了。之后他去认错,去哀求,求她救他爸,老太太都无动于衷,就那么冷冷的看着他,看得他骨头缝都凉了。
这一段日子在家里,老太太也拿他当空气。
老爷子倒下后就没了话语权。
这个家已无他立锥之地。
“爷爷奶奶,对不起,我也不想,可我实在没办法了。”许家文低下头,悲声道。
孙秀花的腰挺得更直了,声音平平:“挺好,一人两个公平。”
老大坐牢了,刘红珍想离婚,她能理解,老大对她不咋的,没必要等他。
大孙子想跟刘红珍走,她也不意外。留下来,许家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能挣几个工分,连自己都养不活,更没人会养他一辈子。离开,也许能走出一条路来。
正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大孙子。
分完孩子,就该说财产了。
这时,进来后一直没出声的许向华冷不丁道:“父子断绝书写了吗?”
“没有!”刘红珍下意识捂住右侧口袋。让他们知道儿子和许向国断绝关系了,二老怎么可能会多分一些财产给他们。
许向华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脸色发白的许家文。他这大侄子能想不到断绝父子关系让自己处境好一些。
刘红珍犹在狡辩:“没有!”
躺在床上泪流不止的许老头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刘红珍,肯定是她的主意。这婆娘好狠的心,害了老大不够,还要往他心口上插一刀。
在这样的目光下,刘红珍没忍住瑟缩了下。
知道自己已经不打自招了,她只能挤出几滴眼泪:“我这也是没办法了,阿文整天在学校里被人指着鼻子骂劳改犯的狗崽子,妈,这日子你叫他怎么过啊!”
“别一口一个妈的,你和老大离婚了,我不是你的妈。”孙秀花冷冷道。
离婚离开她都能理解,可断绝关系……不管怎么样,老大对许家文这个儿子可没话说。老子一落难,他就要撇清关系,太绝情了。
先是老头,再是老大,这孩子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孙秀花定定地看着许家文,看得许家文握紧了双拳。
“这都是我的意思。”刘红珍忙忙道:“阿文不同意,是我逼他的,向国也是愿意的,他说都是为了孩子们好。”
孙秀花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来我瞧瞧。”
刘红珍下意识看了一眼许家文,别别扭扭地从口袋里掏出断绝书。
孙秀花不识字,就让许向华念给她听,
“……断绝父子关系,互不承担抚养和赡养义务……生老病死互不相关。”
孙秀花的眼神越来越冷,心中最后那根牵绊也断了。
各色各样的目光让刘红珍和许家文如坐针毡,刘红珍不自在的挪了挪脚。
孙秀花问许向华:“老大签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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