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之后出了一身的汗,他用毛巾擦了擦,又到浴室简单冲了个热水澡,整理干净,这才回到厨房准备今天的早餐。
热好牛奶,接下来是烤土司。面包机叮地一声响时,房间里慢悠悠走出一个人影。
程寻愣了愣。他倒忘了,家里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
简繁星顶着一头凌乱的自然卷,睡眼惺忪地薅了薅蓬松的头发,打着哈欠问候,“早啊!”见到他正在准备的东西,一下精神了。
眼睛顿时一亮。
“有什么好吃的?”她凑近了问,笑得有些讨好。
他迟疑了一瞬,语气生涩,“我自己的。”
“......”简繁星有些泄气,不争气地摇头哀叹,“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程寻依旧一本正经,表情像是在说我本来就没朋友。
她偏过头,先前的失望仿佛一扫而光,“算了算了,是我自己起晚了。”说着又跑进卫生间洗脸刷牙。
简繁星收拾妥当时,程寻已经在餐桌上悠闲地品味餐点了。她一声不响地走到冰箱前,拉开柜门准备找些吃食,正窸窸窣窣捣鼓着,那头忽然传来一道古怪的声音。
“我不想喝奶!”
她质疑自己听错了,一转头,瞬间惊得有些合不拢嘴。
不是吧?!怎么说变就变?
尼诺不好好坐着,蹲在座椅上,还要一蹦一跳。简繁星赶紧过去阻止,“尼诺要把牛奶喝光光才能长高哦!”她用稚气的语言和他对话。
他皱着眉头,一味地摇头晃脑,“不要不要不要!”
她有些不能适应他突然的变化,认命地坐下,饿着肚子跟人讲道理。
你吃不吃饭和我有毛线关系?!可一想到他是自己的金主,简繁星不得不强制忍住内心的冲动,好言好语跟人说话。
“你看!我都喝了!”她像个脑残,浮夸地在他面前表演,“怎么会那么好吃呢?”
尼诺小心翼翼瞅了她几眼,埋下头委屈巴拉,“你骗人。”
“点点不会骗人,更不会骗尼诺。”
“真的?”他终于理睬她,尾音往上翘,一脸纯真地问她,“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简繁星露齿一笑,“当然。”
“可是,上回我不让你走,你还是把我扔下了。”他埋头抠着指甲。
敢情还在记仇呢?
她有些哭笑不得,“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有别的人在等我呀。”
“比尼诺还乖的人吗?”
她点点头,顺着他的话答,“所以啊,尼诺如果不好好听话,我就要去跟别的小朋友玩儿了。”
“我很乖的。”他立即坐正了,伸手就去够桌上的牛奶杯,可一不小心却把杯子碰倒了,清脆的一声,玻璃杯杯璧与桌面完美接触,翻滚一圈,里面的液体哗啦往下洒,滴答滴答敲击着地板。
他无措地望她。
简繁星目瞪口呆,又见他够着胳膊,衣袖贴上去,一下下擦拭桌面。
她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啊啊啊!”我的小祖宗,你别再动了!
简直想一巴掌给人扇过去!可是不能够,她只能使劲儿拍了拍自个儿的脑门,抓狂地叫。
心头不知骂了多少句少儿不宜的脏话,处理完一片狼藉的桌面,擦完地板,她这才有空回头看他。知道自己犯错了,尼诺规规矩矩贴着墙角站立,低着头,两手揪在一起。
他个子比她高出许多,尽管埋着头,简繁星依旧可以看清他丧气的表情。
这人除了外表,一点儿不像一个成年人!笨手笨脚的,除了惹祸他还知道干嘛?
她靠近了,注意到他湿哒哒的衣袖,更觉糟心。
她这哪里是经纪人,分明是来当保姆的!
尼诺嘟起嘴无辜地看她,“衣服湿,身上粘粘。”他用最简单的词组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谁让你去擦桌子了?她瞪了他一眼,最终仍旧无奈妥协,叹着气道,“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件......”衣服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面前的人竟然自觉地脱起上衣。两手扯着衣角,猛地一下往上撩,在很短的时间内褪下身上单薄的毛衣。
“啊!”简繁星下意识捂脸尖叫 。
刺激太大,她被吓得后退几步,心里止不住惊慌。这分明是一副成年人的身体!他还这么懵懂地看她!
“你脱衣服干嘛?穿上!先穿上!”她偏着头挥手,压根不敢看他。
尼诺委屈嘟囔,“不舒服,要洗澡。”
简繁星反应激烈,差点急得跳脚,“知道了!我说知道了!你赶紧把衣服穿好!”
房里无声。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她透过指间的缝隙看他,那具白花花的肉.体还在眼前晃,大略的瞥了一眼,那肌理分明的线条,是腹肌?她脸红地背过身,忍不住怒吼,“尼诺——”
直到给人拿来了衣服,简繁星仍然觉得羞耻。这种感觉就像亵渎了一个小孩子,可他分明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尼诺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点点点点的叫她。像是有多动症一样,一有空闲就在房间里上蹿下跳,一刻也消停不下来,所幸公寓够大,不然他又该嚷着要出去玩耍。
尼诺也有自己的房间,粉粉嫩嫩的,像个小城堡,和程寻的风格完全两样。各类的玩偶玩具,把整个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他还兴高采烈地给她介绍他的“好朋友”,每一个玩偶熊都有自己的名字,虽然在繁星眼里,它们长得一毛一样。
只有在看电视的时候,尼诺才是安安静静的。
两只眼睛炯炯地盯着屏幕,眼珠子连转也不转,偶尔严肃地皱起眉毛,偶尔又开心地拍手,专注极了。简繁星被强拉着陪他一起看动画片,望了一会儿弱智的情节,很快哈欠连天。再看身旁的人,别提有多津津有味了!
她只是纳闷,程寻到底要多久才能回来?这样下去,她早早晚晚会光荣阵亡。
傍晚。
简繁星累死累活给人做完饭,那之后又“伺候”着尼诺洗脸刷牙,他完完全全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子,一天下来,她已经不能再确认了。
这不,这会儿又嚷嚷着要和她一起睡觉。
她被他闹烦了,跟着他回房时,走在他身后装腔作势地比划。左勾一拳,右踹一脚,张牙舞爪地一通乱打,最后真忍不住了,啪的一下,直往他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行凶过后,自己也有些意想不到,只愣在原地,表情惊讶。
前面的人由于惯性垂下了头,脑袋被拍之后就一直低埋着,动也不动,像个丧.尸。
简繁星莫名后怕。
他那么傻,自己随便编个理由他应该也会相信吧?
正有些忐忑,尼诺转过了身。她呆呆地望着,顿觉不妙。这眼神......
她呼吸窒了窒,屏着气开口,“程......寻?”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她突然一惊一乍,“唉呀,你头上......怎么那么多头皮屑?”
他表情淡淡的,音调压得格外的低,“换你,你会信吗?”
“呃......”简繁星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第8章
简繁星第一次见到程寻的治疗过程。
EMDR疗法,也即眼动脱敏再加工疗法,和催眠有些类似。
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他坐在躺椅上,戴了个左右耳来回发声刺激的耳机,一旁开了一个照明灯,并不算亮。她心里觉得压抑,可对他来说却只是寻常。
简繁星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温开水,递到他手上,在此之前,她还充满着好奇,可一到诊所就顿时没声儿了,和他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蓦然觉得紧张,脚下踟蹰,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最终只是忐忑地立在一旁。
李唯明坐在程寻面前,把白色的医生服外套脱了,态度尽量随和,避免让他感到一丝丝的不适,闲聊了一会儿,看他情绪稳定,这才催眠似的和他展开对话。
“慢慢闭上眼睛。”
他照做了。
“程寻,”李唯明轻声唤他,“能听清我说话吗?周围没人了,你很安全,不会被打扰。”首先需要卸下他心里的防备。
程寻静了一阵,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气息似有若无。
李唯明徐徐引导:“现在,想象自己处在花海里,风吹过,拂在脸上暖洋洋的......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蓝天。”
“还有呢?”
他轻微蹙眉,像在沉思,简繁星见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他开口道,“一个孩子,穿着粉色的外套。”
“那是谁?”
他摇了摇头,“不清楚。”
李唯明耐心地问,“可以让他出来和我见面吗?”程寻没了回应。他兀自唤了一声,“尼诺?你在吗?”
程寻起初还算平静,忽然间身子一抖,像是疟疾发作,瞬间睁开了眼,眨巴两下,呆了呆,注意到面前的人,软软地叫了一声,“点点。”
简繁星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平静下来朝他柔和地笑,“是我。”
尼诺激动得冲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显然高兴坏了。
被缠住的人和医生对视一眼,皆显无奈。简繁星有些微的喘,推了推他,“先放开我好不好?尼诺最乖了!”
“不——放——”他噘嘴摇头,脑袋往她肩头亲昵地蹭。
简繁星佯装生气,“不放手,今天就不给你盖小星星!”
他皱着脸纠结,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最终不得不乖乖听话。
“去那边坐着。”她指着李唯明的位置吩咐。
尼诺朝他望了一眼,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磨蹭着坐下。
李唯明见他一副委屈样,忍俊不禁的同时也觉得困惑。注意到他纳闷的眼神,简繁星炫耀似的笑笑,“最近新发现的法宝,治他保管有效。”
其实是尼诺太过顽皮,于是她对他实行奖励机制,每当他乖乖做好一件事,就在小本本上盖上一颗星星。
小孩子心思单纯,没几个会不上套。
尼诺无聊地坐在躺椅上,两手撑着毛毯,腿前后地晃,可是这条腿的长度仿佛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每次只是在地上摩擦。于是他换了方式,脚尖一下下点地,哒哒地响。
“尼诺?”李唯明尝试吸引他的注意力。
座位上的人专心致志,微埋着头,时不时笑笑,像是遇着了多有趣的事。
只有繁星才能叫得动他。
她叉着腰喊,“不能这么没有礼貌!”忽然觉得自己真有些像他妈。
尼诺抬起头,表情无辜,“我不喜欢他。”
李唯明讪讪地摸了摸眼镜框,简繁星却管不了这些,只严肃道,“李医生在问你话,好好回答。”
尼诺这才把身子偏向他。
谈话继续。
李唯明:“尼诺还记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
“大眼睛,长头发。妈妈特别漂亮。”
他拿过纸和笔任由他发挥,最终呈现的也只是一幅普通的简笔画,简单的并不流畅的线条,看不出特别的地方。李唯明检查过后又问,“妈妈对你好吗?有没有打过你?”
尼诺摇头。
“那她平时都爱干什么?”
“养花,漂亮的花。可是后来......”尼诺想着想着开始挠头,李唯明紧接着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好像没有浇水,花儿都不见了。”
“妈妈没有浇水吗?她去哪儿了?”
尼诺看起来很苦恼,“我不知道。”
他轻轻笑了笑,声音温和,“没关系,我们慢慢想。”
尼诺望了望简繁星,又望了望他,接着只是摇头,重复那句“我不知道”。
接下来,尼诺和程寻交替出现,李唯明不断地试图唤起两人的回忆,然而效果不佳。治疗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到最后,他疲倦地躺下,彻底睡着。
“心理治疗对他的身心都是一种折磨,会累很正常。”李唯明坐在了办公桌前,把杯子放在简繁星面前,“喝杯水吧。”
她润了润喉咙,迟疑地问,“每天都这样吗?”
他望着程寻的方向,轻声叹息,“一周两次,从确诊开始,算上去有五年时间了,这期间从没有间断过。”
五年了,这前前后后耗费了多少个小时?对程寻来说,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想象不到。
“他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问题了?”尽管当事人不在眼前,简繁星依旧下意识注意措辞。
“高三。DID患者成年期发病的概率更高,那之后他去国外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反反复复并不见效,所以阿觉才把他委托给我。毕竟,这里有他的亲人,照顾起来更加安心。”
李唯明也只有三十岁而已,虽然在国外取得了心理博士学位,但和国内资历丰富的老教授来说或许还有些差距,但程寻的情况不允许有外人介入,那样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他心理的阴影从发病最初就已经造成。
早几年的时候,国内关于多重人格的确诊病例少之又少,真正治疗过这种病症的医生压根数不出来几个,甚至连经验丰富的教授也很容易出现误诊。
程寻看的是最好的医生,但还是遇见了这种状况。一开始,他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这对一个还没和社会接轨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自那以后,程寻陷入了极度的消极。即便后来得以澄清,他心里的恐惧却并没因此减轻。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始终是一个该被□□在精神病院里的怪物。
没有人能卸下他扭曲的防备。
李唯明双手合十,胳膊肘支在桌面。“关于母亲自杀这段记忆,程寻已经选择性遗忘了,其他□□是应对创伤的无意识保护而形成的,相当于一种防卫机制。亚人格替他承担着所有的痛苦,也只有他们还保留着部分残缺的记忆,要想彻底康复,必须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建构出完整的记忆,当然,这是件残忍的事,但我们不得不做。”
“刚才你也看见了,尼诺只记得他妈妈美好的一面,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被其他人格吞噬了。不过也并不排除亚人格在保护他,刻意隐瞒了那段事实。”
可是除了尼诺,其他人格全都躲藏起来了。
简繁星:“所以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DID没有绝对的治疗方法,药物并不能使他治愈,只能暂时控制状态。人格的彼此融合没有那么简单,不过首要的一点是信任和沟通。”李唯明想了想,“程寻和尼诺之间......缺少沟通的桥梁。如果他们能不再相互抵触,正常友好地交流,也许情况会变得好一些。”
简繁星答应下协议的那一天就知道,她要做的或许并不止于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这趟浑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不过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所以,我就是那架桥梁?”
“可以这么说。”
“没想到我这么重要!”她努努嘴,笑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差到老师都不愿意理睬,大家可能都预想着我将来一事无成呢!”
李唯明浅笑,“不用有太大压力。”
简繁星唉了一声,“压力??不存在的!”又不是治不好就不让走人了,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事业,对未来满怀着憧憬与希望。
“那就好。”对方应了声,一抬头脸上却愣了一下。
简繁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见门倚在门口处的人,下意识一抖。
又是那位一身黑的大哥?
李唯明朝人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下”,紧接着拉开椅子起身相迎。简繁星狐疑地注视着两人的反应,脑袋瓜里忍不住开始遐想。
程觉没有进门,只在门口简单和李唯明做了交涉。他关心的无外乎是弟弟程寻的病情,李唯明如实回答,“很稳定,至少没闹脾气了。”
他嗯了下。
两人靠墙站着,中间隔了一条过道,倒看不出关系亲密。
李唯明:“我在考虑减少他的用药量,毕竟有副作用。安眠药这种东西也不是吃着玩儿的,长期依赖没多大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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