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诺?你看到了什么?”
李唯明立即问了一句。
尼诺被吓呆了,垂下头嗫喏着,“一二三四......”一字一顿,有节奏地小声地数着什么。
简繁星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涵,疑惑地看了李唯明一眼,两个人正摸不着头脑,却见尼诺有了新的动作。他开始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就像起初的苏妍那样,用手指模拟尖锐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割裂手腕上的血管。
那样的动作和嘴里的数数配合在一起,蓦然令人心惊。
他很用力,那截皮肤渐渐被磨红了。
简繁星终于忍不住上前,搂住颤抖的他。
“妈妈、流血......”他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词,两眼失神,里面只有恐惧。
尼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到处都是鲜艳的红色,到处都有铁锈的味道。他只记得,那天妈妈让他去找哥哥玩儿,可是哥哥已经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了,他被司机送到了一幢很大很大的房子里,哥哥不在家,他只能回来。
熟悉的院子里,他像往常一样,沿着石头砌成的阶梯一路跳回家门口。
门没有关,他兴高采烈地跑进去,跑到妈妈房间,可是没有人在。他以为她又像以前那样跟自己玩儿捉迷藏,在房子里寻找宝藏一样四处搜索起来,最后停在了浴室门口。
他看见了妈妈,可是没敢喊。
她还跟他走之前一样,穿着一条红裙子,侧身倚靠着浴缸,姿势有点奇怪。暗色的液体从瓷白的浴缸边缘流下来,她手里擒着一把刀,尼诺以前就看见过,妈妈常常藏在房间里,就像这样割自己的手腕。
不知什么时候,里面的人将视线偏转过来。她发现他,有惊慌,有不忍,尼诺就这样看着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对自己摇头。
哐当一声,她手里的刀具掉落下来。她没了力气,看向他的目光那样凄惨。
尼诺忘记哭喊,像以前的许多次那样,冲到钢琴底下,捂住耳朵,一味地发颤。以前那么多此,他害怕之后这样做了,那之后妈妈都还能回来,可是这一次,他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等到人来。
“程寻母亲是割破手腕动脉致死,警方赶到之后发现了钢琴底下的程寻。”李唯明用简单的两句话解释了当时的场景。这些是他后来听程觉提起的,可以想象当时的混乱。
简繁星愣了愣,仿佛有些明白为什么尼诺一害怕就喜欢躲起来。
“不怕了,有我在呢!”她轻拍他的背,柔声安慰。
“点点。”尼诺靠着她,哭着哭着开始打嗝,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不久之后,程寻再次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
“刚才尼诺的话,你还有印象吗?”李唯明问道。
他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完全听清,不过......”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程寻看着繁星眼里的担忧,淡淡地笑了,尽管有些疲倦。“没事了。”他抚了抚她的头发,把人抱在怀里安慰。
“我想看看刚才的录像视频。”他主动向李唯明要求。
观看的过程中,简繁星一直紧握住他的手,害怕他一丁点的不适。
视频里的人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程寻觉得陌生,忍住抵触,反复看了好几遍。虽然早就清楚他们几个人的语气和习性,不过真正这样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他们会露出与他截然不同的表情,做出意料不到的动作,就像另外的活生生的其他人,完全和他独立开来。
他脑子里时常会有他们的声音出现,嗡嗡作响,难得清静。很多时候,他和他们的对话进行到中途轻易就被扰乱,要么尼诺插嘴,要么易川暴躁失控,要么……就是他自己烦闷厌倦。
他们之间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可是很奇妙地生活在一起。
“怎么?可怜我们了?”他听见大脑的某一处,传来这样一道声音。是易川!他能清晰地判断。
他接着道,“真正应该可怜的是你自己!程寻,你怎么这么惨!”
一时又有别的声音出来,“对不起,对不起。”苏妍不停地道歉。
尼诺也在一旁掺和,“我想出去,我想见点点。”
程寻的思绪再次陷入混乱,他捂住头,样子看来有些辛苦。
“怎么了?”简繁星发现了他的异样。
程寻笑着安慰,“没什么。”
这种时候谁也帮不了他,他知道,能够和他们沟通的只有自己。
程寻需要安慰尼诺和苏妍,还有和易川谈判。只有他们的情绪稳定了,他的生活才能维持平静,关心他的人也会少一些担忧。
连续几个星期,简繁星都会陪他去诊所,偶尔程觉也会抽空过来。
程寻的状态看来不错,藏在深处的记忆被刺激出来,一点一点拼凑完整。在程寻身上,在别的人格身上反应出来的是一些零碎而血腥的画面,从母亲自残到自杀,这期间仿佛是一个格外漫长的过程,简繁星每回看了都不忍心,他描述、模仿当时的画面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发颤,是心疼,也是害怕,内心深处的恐惧似乎全被召唤出来。
一次治疗中,简繁星像往常一样陪在程寻身旁,心理治疗还没开始,程寻坐下之后看她还在,忍不住道,“你先出去等我。”他不愿意她看见那些画面。
简繁星愣了愣,态度却很固执,“我就在这儿。”
他看得出她在害怕,这阵子以来繁星时常会做噩梦,他大概知道缘由:因为目睹到苏妍和尼诺无意识的“自残”,她也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不好的记忆。
地震的时候,繁星见到过急于逃生的人们从楼上跳下来,像随手扔的沙袋,从头至尾没有生命的气息,坠落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没来得及看清那时鲜血淋漓的场面,身后的大楼就已经崩塌下去。
那时的她离死亡那么近。
即便所有的记忆都能淡忘,可这些画面却始终残留在她的脑海里,像是某种烙印,也许最初被掩埋在心底里的某个位置,只是到了现在才慢慢觉醒。
简繁星以前也做过类似的噩梦,所以并不在意,可程寻却很担心。
“听话,这里有唯明哥在。”他心疼她,语气更加柔和了些。她总能影响他的意志与情绪,知道她是担忧自己,程寻心里更觉怜惜。
他很坚持,简繁星犹豫起来。一旁的李唯明在这时出言劝道,“这种时候,你陪着他也没有多大作用,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她各望了二人一眼,最终还是妥协。出了门,却并没有走远,依稀能够听见里面的声音,尤其是尼诺突然之间的喊叫,她听了忍不住一阵阵心悸。
当晚,程寻在简繁星房里打了地铺,只有在一旁守着她才能叫他安心。
“你睡吧,我就在旁边。”他轻声道。
她扯了扯被子,心中的惶恐似乎被他的笑容冲淡,闭上眼,慢慢进入梦乡。
半夜果然又做了噩梦,程寻还没睡熟,几乎在她惊醒的后一秒跟着醒来。
“怎么了?梦见了什么?”他很快起身坐到床沿。
简繁星还没回过神,直到他摸到她手心的冷汗,才渐渐清醒。
程寻抱了抱她,低声安慰,“没事了,都没事了。”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突然有些委屈,伏在他肩头小声啜泣。良久,才恢复平静。她不想说话,他就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手背。
简繁星在这种温柔的力道里有些犯困了,眯着眼睛看他,“我想睡觉。”
说着就要躺下,程寻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刚才还闹着说困的人现在仿佛又精神了。
他忍俊不禁。
“睡不着?”
床上的人小幅度地点点头,她侧身望他,亮晶晶的大眼盯着他不放,浓密的睫毛颤动几下,灯光下,单纯的样子更显迷人。
“现在几点了?”她忽然间问。
“两点左右。”他回了一句。
“你不用管我,自己去睡吧。”
他轻轻地笑,“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
她愣了一下。
“想知道什么?”他看她一副有话要说的神情。
“说说你妈妈吧。”简繁星突然有些好奇。
她仍然躺着,程寻就坐在旁边,陪她说话。
“我只记得一些。”尽管这段时间以来不断有人回忆那时的片段。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想了想才说,“她爱养花,也爱小动物,声音很好听,经常会叫我宝贝,就算是严厉的时候也很好说话。”
简繁星眯起眼笑,不过他的话一转,又跟着伤感。
“她有抑郁症,还没和我爸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患上了。因为那段不幸福的婚姻,她付出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小时候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待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她看上去会不开心,后来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
“后来有一天,我们两个人终于搬出去了。她的状态越来越差,可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对我笑得很多。”
“她肯定舍不得你的。”简繁星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不然她也不会犹豫了那么多次,连最后决心……”那两个字他没敢当着她的面说,“连最后决断的时候也要背着我,虽然并没有躲过……”他的笑有些落寞,她看了格外心疼。
“都过去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声,又反问起她。
“我妈?她呀,脾气特暴躁,不过有我爸宠着,谁也惹不着她。”她笑了起来,脸上明显带着宠溺。
程寻望得失神了,她絮叨的声音在他听来也是动人的,有种淡淡的温馨。
“我们家经济条件一般,辛辛苦苦攒点钱就是为了以后能买一栋更大的房子。现在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了,不过我还是想替他们也是替自己圆这个梦。”
她稍微挪动了一下,陷入畅想。
“那种独栋的房子你知道吧?以后老了,可以在里面养养鸡养养鸭,院里种一些花,种一些树,哦,最好有两层楼,我有点恐高,两层刚刚好,这样在二楼窗边,一伸手就能够到院里的枇杷树。到了春天,所有地方都是香香的,有果香还有花香。对了,你好像有点花粉过敏是吧?”
程寻微微一怔,“不严重,不离花近了一般不会有问题。”
她安心地道了一句“那就行”。
“到时候,我们要是无聊了,还可以开民宿,邀请陌生人到家里来,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你说这样好不好?”
她很自然地把两个人的将来联想到一起。程寻心里热乎乎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快要溢出来,只觉得怎么也无法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抚摸她的脸颊,柔软细腻的皮肤落在手心里,不自觉地点点头,“嗯。”这一声算是承诺。
如果将来真的有这么一天该多好!他不止一次地想。
简繁星越说越没有睡意,缠着他要他给自己唱摇篮曲。
程寻有些尴尬,“我,不会唱歌。”
“随便唱一首嘛,我不嫌弃。”
他想了会儿,轻咳几声,略微干涩的喉咙里慢慢吐出几个字,“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很普通的一首儿歌,歌词里有她的名字,程寻以为自己是在哄人,结果床上的人没听出他想表达的深意,只是听得入迷。
其实不算难听,他的嗓音低沉,简单的旋律并不足以让人跑调,此刻拔高了声调,另有几分活泼的意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程寻没唱几句就止住声音,“要不,还是给你讲故事吧。”他略微有些发窘。
简繁星一点不挑剔,笑着点点头说,“都行。”
他没有拿书,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就从记忆里将故事调取出来。他的声音低低柔柔的,比起她的不知动听多少倍。
“有一只猫,是一只漂亮的虎斑猫,他活了有整整一百万年......有一回,猫的主人是一位国王,国王喜欢打仗,总喜欢用漂亮的篮子装着他,把他一起带上战场......”
“他活了一百万次,又死了一百万次,这一百万年里,他从来没有哭过一次。直到遇见一只白猫,直到白猫死去,他从清晨哭到夜晚,又从夜晚哭到天明,哭啊哭,足足哭了有一百外次。”
大约十来分钟的时间,他讲完了这个故事。
简繁星听得出神,直到他语音落下,才忍不住问,“他喜欢白猫?”
“嗯。”程寻回到她。
“结局呢?”
“他跟白猫一起睡了过去。”
她仿佛不解,“为什么?是殉情吗?”
他笑了笑,“大概吧。”
无论是哪里,只要有白猫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心安之所。他已经拥有了去爱的能力,什么都不再害怕。
程寻摸了摸她的发顶,眼里的柔情不言而喻。
“还想听什么?”
“你讲的,我都爱听。”她喜欢听他的声音。
程寻失笑,“我脑子里可没那么多存货,等我去给你找本童话书来念给你听。”他没让她多等,找好书,坐回床沿,哄小孩儿一样给她讲故事。
简繁星听得安心,在他温柔的声音里渐渐闭上了眼,睡意朦胧,却不忘伸出手轻轻地勾着他的手指。
他讲了一阵,收回视线去看,床上的人果然已经入睡,婴儿般的睡颜,脸蛋有些红扑扑的。他盯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替她掖了掖被子,俯身之际,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晚安,我的宝贝。
第37章
程寻依赖繁星, 可在繁星眼中,她才是最粘人的那个, 像是越活越回去, 两个人分开久了,她也会不自觉地感到失落。
这几天来, 他每天都哄着她睡觉,她都快养成习惯了。尼诺他们出现的频率渐渐低了, 让她欣喜的是苏妍有很听话地克制自己, 即便是割伤手臂,伤痕也没以前那么深了, 不管怎么说, 总算让她安心许多。
她和程寻都知道, 治愈这件事不能强求, 他们保持着默契,谁也没提这两个字,只要状况在改善, 已经足够令人满足。
简繁星一如既往地外出工作,程寻也渐渐恢复了童书创作,并且联系了先前合作的出版社准备新书出版的事宜,两个人各自有了忙碌的事, 日子好像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难熬了。
还在上班, 简繁星就接到了程寻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可能会下暴雨,所以准备来接她回家。
当她还是小朋友吗?还要家长来接?其实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乖乖说了声“好”, 又说了几句这才挂断电话。
知道他要来,原本枯燥的工作仿佛都没那么厌烦了,干劲儿十足地忙活完,接着准点下班。
公司大楼门口伫立着一抹颀长的身影,洁白的衬衣、墨色西装裤,身形衬得比一旁的保安还挺拔几分。远远地,简繁星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方向走,快接近了,忍不住探着脑袋望,与此同时,那边的人稍微侧了侧身。
她这才将他看清。
只是一张侧颜,光洁的额头,精致的鼻梁,接着是弧度饱满的嘴唇,构成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线条。简繁星却因为他指尖夹着的一支烟怔住,他吸了一口,接着吐出烟雾,单手插在裤兜里的,样子看来有些阴郁。
因为出众的长相,以及略带痞气的举止,他很轻易地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简繁星在原地愣了一秒,靠近时脚步都变慢了。
那不是程寻,程寻从来不会吸烟,而且说来接她,却两手空空的,连雨伞也没拿。
她猜出了他的身份,走近了才小心翼翼唤了一声。“易川?”
闻声,门口的人偏转了头。目光相遇,两人心中明了。
他轻笑了下,嘴角的弧度带了些意味不明的挑衅,和程寻平时的表情很不一样。尽管是同样的面孔,易川身上的那股张扬与霸道要浓重许多。
他呵了声,似是嘲讽,接着猛吸几口烟,随手将还带着火星的烟蒂在一旁的不锈钢垃圾桶上杵灭,单手弹入。
“走吧。”他望了她一眼,说着也不理她,径自往前走。
简繁星不明所以,却不得不紧跟着。
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到哪儿,想起先前几次不太美好的经历,心中顿时有些忐忑。
又跟人约架了?
那干嘛特意带上她?
她胡乱地猜测着,一会儿在想他最近安分了许多,一会儿又想起治疗时他冷漠的神情,晃神间不知被引到了哪儿。
应该离公司不远,她瞟了眼四周,右手边是块斜坡,草坪上还有零星的几朵野花,而左边是横跨市区的江流。
周围没什么人经过,稍微僻静了点。
大雨迟迟未下,可天边已经布满了乌云。尽管时间还早,但到处都阴沉沉、灰蒙蒙的。
前面的人走了一阵,终于停下脚步,身后的简繁星跟着止步。
转过身,他长久而直白的打量让她心底发毛。“你有事跟我说?”她终于开口。
易川退后一步,很随意地倚在石柱上,可眸里却显出一抹厉色,“我知道,你喜欢程寻,所以巴不得我们全部消失。”这里的我们除了他,当然指的是其余两位同伴,苏妍以及尼诺。
一句话冷不防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怎么会这么想……”愣了两秒,她才悻悻地说。想扯出一抹笑容,脸上的表情却因为他高傲冷酷的姿态彻底僵住。
他挑了下眉,继续自顾自道,“这个道理不仅我一个人知道,苏妍和尼诺,他们也没你想象的迟钝。”
简繁星动了动嘴唇,忽然间没了话说。
她一直以为最近的治疗很顺利,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有了一些进展,即便易川始终冷眼旁观,可苏妍和尼诺一直在配合,配合着一起找回那段回忆,也愿意和程寻,和他们几个沟通。
他的质问还在耳边,“这些天你们所做的事不都是为了消灭我们做准备吗?”他冷哼一声,“你以为真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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