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兄又控制不住了,这可是祖母的寿礼。你抢不得,上头可有蘅表妹的印鉴。”
一位名儒走出人群,揖手道:“老太公、老夫人,能否让我等一饱眼福,共同欣赏揣摩一番。”
莫老夫人很高兴,没有比自己的后人出息更让人欣慰。
老太公道:“来人,将百寿图挂到墙上,供各位贵客鉴赏,将子孙们的字画都挂上吧。”
莫恒之爱字画,他看到了那图,似着魔一般走到墙前,周围聚着江南的名仕、士子,个个摇头晃脑。
“寿字有九十九种写法,其间自创了二十七种。”
“据我所知,寿字只得七十二种。”
能自创,就了不得,自创了书体能被人接纳,就更了不得。
“这上头有两种我们前所未见的书体。”
“是柳书,都城冯娥所创。”
莫静之站在人群,不看三叔、四叔献礼,径直走了过来。
有人想了一阵,没听说都城一带有个姓冯的世家,“冯娥是谁?”
莫静之指着其间的柳书“寿”字,“这就是柳书,形如柳叶,骨如柳枝之韧。冯娥是我蘅表妹的闺中好友,此女并非士族,而是商贾之女,兰心慧质,行事磊落,是都城王氏书画会的成员。”
世人一听是商贾女,不免有些惋惜,只占说是书画会成员,又多了几分好感。
此女虽是商贾出身,能有此才华,定然有不不俗之处。
莫恒之讷讷地问道:“这就是兰书?”
“蘅表妹自创兰书,空灵孤傲,清雅婉丽,小字如兰花朵朵,大字如兰草一株、兰花一枝,让人回味悠长……”
欧二郎突地放高嗓门:“身为女郎,相夫教子即可,对书法痴迷近狂,目中无人,又不敬长辈,恃才傲物,这种人就算才华再高也不可取。”
莫恒之若有所思,“欧二郎君所言不错。”
陈蘅评击他,莫慧之回去就告诉莫恒之了。
他才不屑在背后说人,他要不认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反驳。
“空有才华,不修品行,确实不可取!”一个老儒沉吟着。
女郎们的才华比男子还高,他们这些男子不是白活了,对,做学问、练才华,这当是男子做的,女子嘛就该安于后宅,相夫教子。
陈蘅正待开口,只听一人已然说话,“空有才华,不修品行,用此话来评价永乐郡主之人便是无知小辈!”
是慕容慬,一袭红袍,偏又能男装,竟有一种惊艳之美,他郊首挺胸款款而来,众人竟一时辩不出男女,看着他挺拔的胸膛,再看看他那张几近完美的脸庞——是女郎!
他走近百寿图,“永乐的气度、心胸,不知能盖过多少世间男儿。永乐不敬长辈,大家可知她为何不敬,是莫二郎主向她讨我,欲强娶强纳为妻妾。被她果断拒绝,这,就叫不敬长辈。”
莫家大房的莫南,贪\恋女色,这在江南上有耳闻。
一些上年纪的名士时常感叹“莫南毁于女色也”不是美人误他,而他自损于美人耽误学识。
“对书法痴迷近狂,她努力学习,刻苦钻研难道是错?说这等话的、承认这是错的,便是嫉妒,身为堂堂男儿,不晓专心学问本事,当真愧为男儿身!”
慕容慬一转身,直直地望着莫恒之,“莫氏恒三郎,你是准备做第二个莫二老爷?少年成名,成年后泯然于众?”
这话问得有些毒,不是一般的毒,是说莫南自毁才华,不思进取,也是说莫恒之可能在走莫南的老路。
莫恒之气恼不已,当着这么多人问出,他往后哪还有名声,“你……”。
“莫恒之,王三郎年前来广陵,无论是才华、心胸远胜你多矣,就因永乐郡主说你的书画丹青像寺庙里的泥塑,你就怀恨在心?”
若是旁人说的,众人不会留意,永乐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寺庙里的泥塑,是神的影子,却没有生命与活力。
但凡见过莫恒之书法丹青的人,陡然回过味来,他们是觉莫恒之的书法丹青好,可究竟好在哪儿,他们又不大说出来,这一句话却点醒了他们。
匠心!
太重的模仿先贤的书法丹青风格,模仿了七八成,可到底不是先贤,他没有自己的风格,更失了风骨,这样的书法丹青再好,时间一长,别人能寻到真迹,为什么挂他的墨宝。
真正的书画大师,是独一无二的,风格独特,就算他人模仿,也很难模仿得像。
慕容慬朗声道:“莫恒之,知道王三郎为何比你优秀么?”
他不知道。
“因为他听得进建议、意见,他骄傲却不自负,他能坦率地接受任何人的批评,也能面对自己的不足。可你,太过自负,自负到听不进任何的声音,更自负到自我封闭、自我欣赏!”慕容慬落音,很毒舌地道:“我期待你泯然于众的那天!”
莫恒之一声痛呼:“朱、雀!你休得放肆。”
第三百五十二章 配不上
莫恒之一声痛呼:“朱、雀!你休得放肆。”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可以当成我在激将你,也可以当成我是讥讽,我不在乎。你于我不过是个路人,呵呵……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懦夫,连正视自己的缺点都不敢,你……还能成什么事?”
一转身,他得意地走了。
莫恒之身了僵硬,面容煞白,这人是他的克星,他想毁了他。
他是懦夫!
他自负……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
莫恒之看着那抹大红的身影,这样的骄傲,这样的得意,心似被人拧成了一团,呼吸困难,有人惊呼一声:“莫恒之!”他已昏厥过去。
慕容慬回头,见有士子扶住莫恒之,摇了摇头:“果然心胸狭隘,真是同情谢女郎,遇到这种夫君,唉,配不上谢女郎啊!”
他这话的声音不小,说莫恒之配不上谢雯,若是莫恒之知道,恐怕又要气上一场。
莫慧之急奔过来:“朱雀,我三兄未曾开罪过你吧?”
就算莫恒之真有不妥,可以私下说,何必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道破,这不是让莫恒之难堪?
是,陈蘅瞧不起莫恒之。
陈蘅恃才傲物,她也承认陈蘅确实有才华。
可是朱雀就是一名护卫,一介女子,她凭什么要口舌如剑地伤人。
“你可以当成我爱才惜才,又一个像莫南的神童要泯然于众了,你不觉得痛心?”
莫二舅少年成名,曾是名动江南的大才子,可是二十岁后,渐渐变得平庸,他现在的才华与二十岁一比,没有进展,最终泯然于众,毫无特别之处。
他,是莫氏大房的痛。
莫老太公都没办法,他贪恋女色,损于女色,也只能止步于此。
慕容慬又道:“都这样了,若他还不知刻苦,亦只能是第二个莫南。”
莫二舅气得不轻,这丫头处处说他“泯然于众”,下一句就该是“不过尔尔”,他的名声已是昨日黄花。
“朱雀!”他一声大吼。
慕容慬淡淡地道:“莫二郎主有何指教?”
芳姬可是答应今日下手,让他得偿所愿,看他不狠狠地调教他。
“没事。”
何必惊了她,让她逃脱。
“莫二舅郎主,你没事,在下可有事。老子朽朽老时方才成名成才,你与他比,现在努力还来得及,你已经耽搁了二十多年,再不努力,可就没机会名留千古了。”
他又凿中莫二舅的痛处。
他不毒舌,是不是就能活了?
说实话,真的很伤人。
莫二舅刚压下的火,噔噔直往上窜,却故作粲笑,咬牙切齿地道:“若得朱雀在侧劝导,本官不成名士都不成啊……”
慕容慬道:“在下并非多嘴,乃是看在郡主为舅家长幼自毁才华,痛心疾首的情面上劝了几句。二舅老爷不用感谢我,你要感谢,从即日起闭关苦学就成。”
他这是劝?分明极尽讥讽、嘲笑之能。
莫恒之被气昏,醒来时,已居休憩室内。
他看到跟前一脸担忧的莫慧之,一把抓住她的双肩,“慧之,你说,你说实话,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自负,我听不进任何人的谏言,我不如王三郎,我配不上谢雯……”
莫慧之面露难色。
莫恒之一转身,又抓住一个侍女,“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侍女看着莫慧之,莫慧之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恒三郎,你……你确实是这样的,你……你的书法像寺庙里的泥塑像,好是好,只是个影子,没有独特的风格,亦没有生机。瞧得久了,就觉得没意思,不如王三郎的书法好,也远不如永乐郡主……”
他不如王灼,更比不过一个女郎。
而这女郎才二八年华,比他年幼,硬是靠着专心刻苦,自创了兰书,并被江南的士子所认可。
今日之后,陈蘅名扬江南,而他莫恒之再不努力,会被视为第二个莫南。
不,他不要做莫南。
他莫恒之,他可以的,他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
“三兄,你难道要被人轻视,被人认定你将来泯然于众?这些日子,你太放纵自己了。在你与城中女郎见面之时,永乐却在寺中日夜不眠地研究兰书,她成功了,靠她自己的努力成功了……”
“我……不会被她比下去的。”
这被气昏也不是坏事,至少他开始正视自己。
“三兄,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城中自尽的女郎,不是真的自尽,她们为了见你,故意传出自尽的事……”
莫慧之与侍女点了一下头。
祖父、父亲没有怪朱雀,甚至还是感激的。
他们舍不得狠骂,有人代为狠骂,只要莫恒之肯用心,他们就欢喜。
侍女绘声绘色地道:“城东的章女郎自尽,不是为了倾慕郎君,而是不满家中安排的亲事,故意用郎君来搪塞。”
她又说了某个女郎,拿着白绫自己喊上吊自尽的话,还故意让侍女传出消息:“我们女郎为恒三郎自尽了,她倾慕恒三郎已久,终不得见……”
莫恒之道:“她们是故意的?”
慧之道:“三兄,她们待你并真心。曹女郎闯入大房后宅之时,你若表明态度,也许永乐就不会拒婚,也不会让大老夫人失望。”
“是四堂叔母使的计,是她故意将人放进去的……”
如果他是坦荡的,就不会生生毁了这门亲事。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正视自己的错。
莫四夫人是有错,但行事更错的是莫恒之,他的沉默,他的不忍,让陈蘅与莫老夫人双双失望,即便后来,三老夫人与三房的三夫人如何恳求大老夫人保媒,大老夫人皆不同意。
“三兄,你不要再理外头的人,你再这下去,若是三嫂过门,我怕她会对你失望。”
为了谢雯放弃外头对他真心的女子,他做不到如此绝情。
若谢雯如陈蘅一样对他失望,莫恒之还有何幸福可言。
陈蘅的才华高,这谢雯定也差不了。
以前觉得莫静之的才华覆比兰,可与张萍一比,连张萍都可以压莫静之一分。
江南的才女,比不得都城来的才女。
莫恒之道:“阿慧,她们只是对我用情太深,相思太苦,不得用这法子只为见我一面……”
第三百五十三章 调羹有毒
莫恒之道:“阿慧,她们只是对我用情太深,相思太苦,不得用这法子只为见我一面……”
好一句用情太深,既知她们对他有情,他又何必一一约见,温言开解、劝慰,有的女子是羡慕其他女子得到名扬天下如玉才子的在乎、关心。她们要的是大才子的在意,不在乎这人是莫恒之还是王灼,又或是张三、李四,只要他是出名的才子就行。
有的则纯粹就是打赌好玩,闺中娇女与姐妹、好友之间打赌,赌传自己为莫恒之自尽的消息后,莫恒之就会见她。
可,在莫恒之的眼里,她们是难得一见的痴情女。
他不能伤了这些痴情女子的心。
“三兄,你想得太简单了?”
莫恒之愠怒道:“你与陈蘅、朱雀一样都瞧不起我?”
“他们没有瞧不起你。”
莫恒之冷声道:“一介女子,相夫教子就好,竟学男子要名扬天下,真真可笑,我倒要瞧瞧,她还要如何折腾?”
莫慧之不想触怒莫恒之,心里暗道:朱雀说得没错,三兄心胸狭隘,也难怪陈蘅瞧不上莫恒之。
陈蘅的拒婚,让莫恒之受到了打击,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心里是在乎。
莫家大房的老夫人早前都说要保媒,可后来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太后又与他另赐良缘,就算谢氏阿雯再好,也不及陈蘅的出身与嫁妆,他心里还是将两人在做比较。
越比较,越觉得陈蘅好,越好他却不能承认她的好,承认了陈蘅的好,就是告诉所有人,他在乎她。
他才不要在乎她,他能发现她的缺点。
一介女郎争名夺利着实不像话,做不了贤妻良母,就该一辈子嫁不出去。
兄妹二人是长久的沉默。
*
慕容慬离了前院贺寿大厅。
一路人都能看到来参贺寿宴的人,有男有女,贺寿仪式时,是所有年轻男女唯一可以接触的时候。
雌雄难辩又惊艳无双的他出现,周围的男女停下了说话,俱齐刷刷地望着他。
说他是女子,可他穿着男装;说他是男子,可他胸前挺拔,又不似女子。
这是一张精致绝美的面容,少有女子长得像他这样高挑,他的个头,甚至比江南七成的男子还要高些。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注目、惊艳的眼神,仿若未见,大踏步往前走。
“朱雀娘子!”一声娇呼,莫香芝携着两个银侍女翩翩而至,先前在贺寿大厅时,穿的是一袭桃红色的锦裳,这会子又换成了明蓝色衣裙。
明明就是庶女,下巴扬得都快比头顶高,故作骄傲,落在眼里,颇有东施效颦之感。
周围的年轻郎君惊道:“还真一个姑娘,怎的扮成男子。”
立有知情的道:“听说她来头不小,是江湖盟的圣女,盟中有数万弟子……”
江湖盟的圣女,这等容貌,也确实当得圣女的称呼。
慕容慬冷冷地道:“何事?”
莫香芝笑盈盈地道:“我今儿第一次下厨,做了一碗红枣莲子羹,想请你尝尝味道。”
主子、侍女一大堆,不请他人尝,单单请他,有古怪。
慕容慬望着莫香芝,似要将她看穿。
莫香芝眼神略有慌乱,她强作淡定:不能被他瞧出来,这可是庶母亲自布的局,布的很妙,只要他尝了,就必会中计。
莫香芝与身后捧着羹汤的侍女使了一个眼神。
银侍女盛了一碗羹汤,在羹汤上放了一只调羹(汤匙)。
莫香芝握着调羹,盛了一口,优雅地喂到嘴里。“看,我自己觉得挺好,但这是孝顺祖母的,就想请你帮我看看,这羹汤到底好不好?”她再盛了一下,又吃下。
慕容慬总觉诡异,这汤没问题,他看着她们从陶罐里盛到碗,容器应该也没问题。
莫香芝取了一只调羹,“帮我尝尝吧。”
接过调羹的那刻,慕容慬电光火石般地明白了,唇角溢出一丝笑意,他盛了一勺羹汤,嚼了两下,“味道不错,不甜不腻,老夫人一定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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