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可以遮挡邻居的视线,同时掩盖“农家乐”的异味。我也是为奇葩客户操碎了心。
浦江挑眉盯着黄园看了一会儿,让他心虚地怀疑,是不是看出他提议种树的真实意图了,以为他这是对农家乐式庭院改造的讽刺?小的冤枉啊!!!
“刻玉玲珑,吹兰芳馥。白玉兰是上海的市花,很具观赏价值,花朵大气舒展而且芳香迷人。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细小的桂花,丛桂怒放时,满枝轻黄淡雅,随风飘落。更重要的是桂花更具实用价值,可制桂花茶、桂花酒酿、烟熏桂花乌梅汤,还有桂花糕,香气柔和,清爽可口,最适合我们山中农舍用来待客。到了中秋,坐在桂树下,品黄酒蒸蟹,最是惬意!”
浦江说到这顿了下,嘴角弯了弯,继续道:“而且,也有四季常开的四季桂,常年花香四溢,正好可以为养鱼养禽种菜而给邻里带来的麻烦致歉,您说对吗?黄先生?”
黄园一开始还在感叹这人挺有文化,低沉舒缓的嗓音就像《舌尖上的中国》,后来还是讲究实用性,跟着点了点头,听到最后,在空调屋里冷汗都下来了。
浦江玩味地噙着笑,这人虽然比以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是有什么小心思还是都写在脸上了,一点都不难猜。怕真的把人吓跑了,浦江和善地笑了笑:“黄先生的建议非常好,我确实喜欢桂花,那就麻烦你了。”
黄园回过神,见浦江没有调侃或是不悦的神色,在心底抹了把汗,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寻找适合食用的四季桂品种。
“除此,黄先生对我的庭院还有别的建议吗?需要再加点什么?”浦江等他停笔,继续问道。
“?我觉得浦先生的需求已经很饱满而且恰到好处,相信完工之后会是个生活气息浓厚,让人不由自主去热爱生活的庭院,如果再增加内容,都可能会是多余的。”黄园尽量把话说得漂亮,又不给自己增加新的麻烦,因为他有不好的预感,这个项目恐怕不止是打造一个农家乐这么简单了。
“嗯,我相信黄先生的设计一定会让我很满意,只是我这几天想了下,东北方向已经做了大的改造,西南如果完全不动,似乎有些厚此薄彼,而且我也担心西南的西式极简的风格和东北的中式田园风格不搭……”
——本来就不搭!这您还需要想了几天才意识到!?黄园心里想吐血了都。
“既然东北方向主要是作为实用用途,那西南方向,我想作为纯休闲的地方,能让人完全放松地去享受,但是我不太懂庭院设计,所以黄先生对西南的景观有什么改进建议吗?”
——不懂!?不懂你还敢大言不惭义无反顾地往农家乐方向奔去?
“或者这么问,黄先生您自己最喜欢哪种庭院风格?可否分享一下让我参考参考。”
黄园当然没傻到直接说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庭院设计,什么风格都不喜欢,现在肯定要根据这位土壕家的实际情况来,和他的想法最适合的自然是中式庭院,但是和这里的楼盘建筑风格又明显相冲突,快速斟酌了一下,回复道:“我个人觉得日式风格的庭院设计不错,朴素、安静,比起繁复的中式庭院,视觉上更加单纯精巧,也更显宁静。”
“嗯,也更适合这栋楼。只是听说黄先生曾留学英国,没想到会喜欢富有禅意的日式庭院。”浦江一边点头表示赞同,一边笑着一语点破黄园的用心建议。
“呃……我是东方人,日式庭院承袭的是中国山水特点,所以……”黄园咬着舌头,搜肠刮肚地费力解释,同时记起在英国上学学景观设计时,导师讲到日式庭院的那几节课,自己是逃课的,考试也是临时抱佛脚,花钱请学霸同学给自己补课才勉强通过。
话还没掰完,就听见浦江爽快地说:“那行,就定日式庭院吧,期待你的设计。我希望泳池还是保留,其他你都可以随意发挥,预算费用没有限制。”
黄园抬起头,恨不得给自己扇一巴掌,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日式看上去清新简单,比起大气写意的中式庭院,却是极其严谨的,特别注重细节,甚至连一块苔藓的铺陈一块石子的摆放都有讲究,一般设计师不敢轻易挑战,如果真的要做,得花很多功夫去从头研究,必须要做足预备功课,否则肯定要砸W建筑的招牌。
仔细看看眼前这位一脸放心交给自己模样的土壕先生,黄园完全看不出对方有故意刁难自己的意思,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如果是恶意的要求,大不了翻脸甩手不干了,但是这位浦先生一脸期待的样子,让他说不出婉拒或者往其他方向引导的话来。
“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这部分的设计可以另外计费,独立奖金也提高一倍,时间也不急,你们可以先做东北方向的工程,做完再开始做日式的部分,这样过渡衔接也可以有个参考,辛苦黄先生了。”
黄园嘴角抽了抽,这哪是问人家有没有难处的意思,明明是拿钱砸嘛!公司和领导要是知道这位金主主动提出来项目另外算,肯定也不会放过这笔生意的。
日式庭院极其讲究意境,挑战既是机遇,虽然这可能是个能让自己一稿成名的绝佳机会,但是黄园对自己现在的能力水平还是有个客观的认识,而且,他觉得,浦江提出这个要求,即使没有恶意,也不会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单纯,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防备。
“那我回去汇报一下张总设,他是我们公司最好的日式庭院设计师,在国内有过好几个成功的案例……”
话没说完,就看到浦江的脸沉了下来:“我记得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喜欢换人服务。”
“……”黄园有些无语,不喜欢换人服务,曾经也是自己年少轻狂时放过的话,现在却接连两次被这个浦江说。特别是这次,明明是好心想要推荐更好更适合的设计师给他。
转念一想,这位浦先生似乎和张总设关系匪浅,如果要找张总设设计,一开始就不会让他这个新人来做,也许是嫌张总设费用高?但是土壕无时不刻地在表明“爷不差钱”。还是张总设看不上他的农家乐想法?但是日式庭院却是景观设计中的高端需求了。
黄园怕让这位大客户不满,现场不敢再提出异议,只能先默认下来,打算回公司后再找主管商量。
浦江很快重新回复和善的样子,甚至想留黄园吃晚饭,黄园看了眼窗外黑下来的天空,壮着胆子婉拒了。浦江也没有再不高兴,约好看初稿的时间,客客气气地把黄园送出了门。
☆、4.红通通
黄园每次从浦江家出来,都感觉压力山大,这次更是心事重重地赶回家,今天是周五,嫂子会送侄女蕾蕾回来与他们团聚。
到家的时候,蕾蕾在他房间里玩电脑,嫂子和黄母一人一边分别占据家里唯一一个双人沙发的两个扶手,面无表情地在看《新老娘舅》,黄园进门的时候,柏阿姨正苦口婆心地在说:“婆媳既然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好,就应该相敬如宾……”
这对“前”婆媳以前也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倒是一直相敬如“冰”,安生许多。
黄园知道嫂子每次把蕾蕾亲自送过来是为了什么。
判决下来,黄家算是正式垮了,大哥刚进去,嫂子就起诉了离婚,蕾蕾归她,大哥同意每月支付抚养费3000元,这本来是个白条承诺,但这两年来一直都是黄园在支付这笔钱。除此,每周五,嫂子都会以蕾蕾为借口,要求他支付其他各种费用,少则几百,多则上千。黄园知道她已经习惯了当官太太,现在落魄回娘家,也不找工作,因为没钱束手束脚憋屈得很,但是只当她帮忙照顾蕾蕾辛苦,提出来的要求都尽量满足,只是最近讨要的金额越来越大,让他觉得压力不小。
刚坐下开始解决已经凉透的剩菜剩饭,嫂子就像往常一样跟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伸手要钞票:
“蕾蕾马上就升初三了,我给她请了补习老师,每周三节课,每节160,你先给我半年的。”
“……”
一节课160,相对现在的行情来说,不算贵,他上高中时,妈妈给他找的补习老师都不止这个价。但是一个月将近2000,半年就是12000,他一下拿不出来,好不容攒了一点钱,除了保障一家几口的生活,还要防着爸爸的病情出现什么意外需要急用。而且嫂子是不是真把钱都花在蕾蕾身上,他对此没有信心。
“考不上高中也无所谓,去读职高,早点出来工作也好。”嫂子扯开嘴嘲讽一笑。
“……我明天先转给你一个月的,以后每个月和抚养费一起给你。”
“啧!”嫂子见他答应了,也没再多话,拿了包谁的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走人了。
黄园举着筷子看了眼已经转台到抗战剧的妈妈,曾经富贵强势的董事长夫人,现在除了每天躲在家做饭看电视,已经什么也不管了。
“小叔。”蕾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餐桌旁,怯怯地看着黄园。
“蕾蕾?小叔有两周没看到你了,上周去夏令营好玩吗?”夏令营的费用是2880,黄园给了嫂子3000,又私下给了蕾蕾500做零用钱。黄园现在很能明白当家遇到入不敷出的烦恼。
“小叔……对不起。”蕾蕾绞着手指,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通通的,吸着鼻子给黄园道了声歉。
黄园看到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突然眼泛泪光,难受委屈的模样让他心疼得不行,赶紧将她拉了过来,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好好安慰,但是现在蕾蕾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只能扶着肩膀用力搂了搂:“哎呦我的小公主,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快告诉小叔!”
“妈妈,妈妈她,根本没给我报夏令营……呜呜呜……对不起小叔,妈妈她骗人……”
黄园听了一愣,他之前以为嫂子顶多虚报数目,没想到竟是捏造了一个款项,但是看到蕾蕾愧疚得皱在一起的小脸还有跟着小脸一起泛红的眼睛,哪里忍心去追究:“没事没事啊,小叔知道了,下次和你妈妈谈谈,蕾蕾下次要是还想参加夏令营,就给小叔打电话,小叔帮你去报名。”
“不是的……我不想参加夏令营……”蕾蕾见黄园以为她是因为没参加上夏令营而难过,其实根本不是,更加羞愧了:“小叔对不起,妈妈请的补习老师,每周只上一节课的,妈妈她、她……”
“蕾蕾乖,不说了!不哭不哭啊!”黄园看着蕾蕾着急解释的样子,心底软成一摊眼睛也跟着红了,他知道让蕾蕾说自己妈妈的事情,对她来说有多难。她13岁了,很多事情已经能明白,会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嫂子没出去工作却也每天不着家,交友情况也比较复杂,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他觉得蕾蕾已经无法和父亲在一起,至少每天能见到自己的母亲,哪怕是短暂的相处都总归是好的。但是最近嫂子对经济方面的需求越来越大,对蕾蕾的影响也越来越负面,他不能再让蕾蕾生活在惶惶之中,心下开始有了新的筹划。
又安抚了会儿将蕾蕾哄回房间,再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妥当,妈妈已经看完抗战剧,正准备关电视,黄园把她叫住:
“妈,我想接蕾蕾回来住。”
从嫂子找他要钱到蕾蕾向他说出实情并道歉,妈妈都没有任何反映,仿佛对这个家是死是活是聚是散,都无所谓了,甚至,从爸爸破产入院确诊后,妈妈也再也没去医院看望过自己丈夫,更别说照顾。黄园知道妈妈的心理肯定出现了问题,但是已经无暇顾及,只能每天下班后仔细观察,只要自己的母亲好好的生活着就行,其他都不敢再多做要求,只想着以后手头宽裕点,带着妈妈和蕾蕾出去旅游散散心。
但是现在蕾蕾的事情迫在眉睫,如果要接回来,肯定需要和妈妈商量,平时他不在家,在生活上需要妈妈照顾蕾蕾,他也担心妈妈看到蕾蕾会不会总想起狱中的大哥和绝情的大嫂。
这时的黄母举起摇控器的手顿了顿,按下关机键,站了起来:“这个家,现在不都是你做主吗。”说完这句毫无温度的话,转身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黄园张张嘴,心里又沉又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现在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每次开口的语气都让他很难受,总是带着浓浓的不满,还有讽刺和不甘。
妈妈嫁进黄家这几十年是何等风光,黄园的曾祖父是当年开国有功勋的老兵,祖父也曾是市里领导班子里的重要一员,爸爸顶着红色后代的优势趁着改革开放,下海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让黄园兄弟俩成为官三代富二代,从小衣食无忧。
大哥有上进心,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入了政府系统,没几年便连跳几级,成为年轻有为的青年干部。而他从小就是调皮捣蛋,长大了更是胡作非为,给黄父和大哥丢了不少脸为他擦屁股,高中都没读完,便被送出国。
妈妈对他们兄弟俩一直都很宠爱,但是大哥从小就优秀有为,而他是家中宠坏的小儿子,典型的纨绔子弟,妈妈自然对大哥的期望和仰仗更大些,对他只是放任的态度。
两年前黄家因为在风波中不够谨慎受到牵累,在一夜之间就垮了,一直受人追捧奢华光鲜的富家太太从此沦为成日躲在家中面容枯槁的老太婆。
黄园无数次问自己,这些都不是他造成的,为什么最后却需要他来承受,他也曾经不甘,愤怒不已,想要毁掉一切,可是看着在几天里头发一下变得花白满面愁容爬满皱纹的父母,还有原本一直像小公主一样快乐长大的侄女第一次尝到了惶惶不安的滋味,才知道以前只有自己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当得知大哥被宣判的消息,黄父一时接受不了,当场昏厥,入院后又确诊了癌症和其他严重的老年病症,需要在医院和疗养院度过余生。随即就是嫂子带蕾蕾离开了黄家,原本意气风发的黄太太也变得消沉不已。
原本的顶梁柱父亲和大哥都已经无力支撑这个家,剩下母亲和侄女一老一小都需要照顾,黄园才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退路,只有他自己了。所幸还剩下黄母娘家留下的一套小两居在黄园成年后就挂在他的名下,才让大家有了个安身之地。
他记得曾经有个人跟他说:“为什么我喜欢读书,因为海明威告诉我: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当时,他嘁了一声,嘲笑对方果然是个书呆子,没钱只能做苦力,当然身体强壮。呵呵,现在的自己可能真的要去兼职做苦力,账本上的赤字已经连续刺痛他的心好几个月了。
黄园在客厅兼餐厅的几平米小空间里发了一会儿呆,估摸着蕾蕾应该睡着了,才小心地进入他的房间,找到他的笔电和一条毛毯。因为黄母不愿和蕾蕾一起睡,每次蕾蕾过来,他就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他睡客厅沙发。
“小叔,你真的愿意接我回来吗?”微弱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黄园将笔电和毯子都用右手抱着,然后隔着被子摸了摸蕾蕾的头,柔声道:“嗯,你要上初三了小叔不放心,得亲自盯着你学习才行!”
“可……我妈她……”被子里的声音马上哽咽了。
两人都知道,嫂子不会同意的,没了蕾蕾,她就没了向黄家要钱的理由。
“我会和你妈好好谈谈,别担心,相信小叔,好吗?你现在安心睡觉,养好精神,这些事情都不需要你操心,你的任务是专心学习,要是没考上高中,小叔可不放过你。”
“嗯……”
被子下的小小身躯在颤抖,黄园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5.墨玉黑
现阶段黄园当然不可能真的跑去做苦工,但是增加收入迫在眉睫。在家陪了蕾蕾两天,周一把她送回学校,下班后他马上联系了之前找过他的高中同学陈子骥。
“呦!小园子?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上次挂我电话可爽吧?这下倒让我受宠若惊了。”
电话里一接通就传来嘲讽的话,上次陈子骥打电话给黄园,让他出来玩,说要介绍一笔生意给他,但是被他拒绝了。
陈子骥他们是自己在国内瞎混时的狐朋狗友,家里也都是非富则贵,以前大家身份差不多,所以玩得来,胡闹过不少荒唐事。但是自从两年前黄家垮了之后,黄园就成了他们中的一个笑话,一个肆意踩着玩乐的对象,每次叫他出来不是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就是让他当冤大头买单结帐。
黄园吃过几次亏,就不愿意再和他们联系了。后来他们还是变着法子叫他出来,骗他说要介绍生意门路,来了以后便又是老套路,所以两个月前陈子骥说要介绍一个需要景观设计的大客户给他,他根本不信,直接挂了电话。
这次是自己有求于人,只得放低了姿态,道:“上次我喝昏头了,都不知道是你的电话,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呵,别给我抬轿子(吹捧抬举),找我什么事直接说吧。我可不信现在的黄大设计师还有空打电话给我嘎讪胡(闲聊)。”
黄园忽略掉对方话里的刻意讽刺,问道:“是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景观设计的活,可以介绍给我……蕾蕾马上上初三了……”不到万不得已,黄园是绝对不愿意在这帮狐朋狗友面前提蕾蕾的,但是以前几家人关系好的时候,蕾蕾也算是他们一群人看着长大的小妹妹。
“啧,你搬出蕾蕾来,我没有不帮忙的理由,你大哥以前也帮过我们不少。今天晚上我们正好要去‘Jet Black’捧场子,你来吧。”
Jet Black,是他们以前常混的一家会所。
黄园咬了咬牙,取了5000现金,再带上信用卡,想着就去一会儿,确定那帮人是否真的有项目可以介绍,如果只是逗他玩玩,他就尽快脱身。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回家换下每次都被他们嘲笑的西装衬衫,换上普通的T恤牛仔裤,和无神地盯着抗战剧的妈妈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进入“墨玉黑”包厢,陈子骥已经到了,新装修好的奢华包厢里还有三个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已经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
“墨玉黑”是这间最大包厢的代号,同时也是会所的中文名。
“骥哥。”黄园走进包厢,叫了一声。以前两人天天混在一起,都是称兄道弟地互相叫“哥”表示亲近,现在却叫得谨慎,带着客气和疏离。
“园子来啦!先坐吧,强子他们去接人了,一会儿就回来啦。”陈子骥看到他,眼皮抬了抬,随口招呼了一声,继续和其他几人聊天喝酒,没有给他们互相介绍的意思。听他们说的话大意是一会儿会来个亨浪头,是真土的暴发户,要不是和他们父母有生意往来,他们才不愿意和那土老冒交往。
黄园皱了皱眉,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并非因为陈子骥的怠慢,而是因为他说强子也会来。
强子也是他们一块儿长大的,但以前家里只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和黄家的生意比不上,很多地方都得仰仗黄家,所以以前一直以小弟的身份屁颠屁颠儿地跟在黄园和陈子骥后头。黄家出事后,强子爸爸的生意竟没有受多大影响,后来才知道,他爸爸已经私下和黄家的竞争对手来往很久了,黄父的公司垮得那么快,和强子爸爸不无关系,在瓜分黄家的过程中得到的利益不可同日而语。
强子在圈子里一下牛气起来,见到黄园更是没有了以前唯唯诺诺,似乎总想从黄园身上找回以前憋屈的自尊。黄园虽然自认为以前一直待强子不错,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年少轻狂时自以为是玩笑的浑话会给人带来伤害,身份贵贱的差异,他现在也能体会,所以都尽量避让着。而强子见黄园对他的挑衅不理不睬,反而更加来气,觉得黄园即便是落魄了仍是瞧不起他,时不时故意找茬,讥嘲作弄更加变本加厉。
黄园还在思索一会儿要怎么避开强子的刁难,大敞的包厢门外传来一阵热闹的寒喧声。很快一群人已经走到包厢门口,黄园注意到陈子骥和另外三人也已起身,心下明白强子他们去接的人恐怕不是普通朋友,也赶紧跟着起身,严阵以待地盯着门口进来的一群人。
三四个穿着潮T牛仔裤限量版球鞋的年轻人簇拥着一个穿着暗红色Polo衫、卡其色休闲短裤、趿着黑色夹角拖鞋的人进来了,拖鞋能进Jet Black也是能耐,只是门口灯光昏暗,看不清长相模样。那场面怎么看怎么不搭,好似一群学渣围着班主任求期末考通过。黄园在心里吐槽了几句,同时想起以前迟到了还能被一边奉承一边簇拥而来的是他,曾经的小黄公子。
等人走进包厢中央,陈子骥上前喊了一声:“江哥来了啊,快请坐快请坐,请到您真不容易,我爸他们让我们都要跟你多学学,以后一定要多带带我们。”
强子和其他人都围上去跟着附和打招呼刷存在感,黄园本来就站在角落,这下也被挤到外围。而那人只是“客气客气”地说了几声,听上去带着笑意但是也没多亲近的意思。
江哥?黄园不记得以前圈子里有特别牛的姓江的同辈,能让陈子骥他们这般低姿态地招待这个人。
等一群人纷纷带着自己老子的名头和公司介绍完自己,黄园想这人虽然一一点头问好,但是肯定根本没记住几个人,就像以前的自己,如果真是有大能耐或有大背景的人,哪瞧得上他们这帮二代公子哥。
谁知那人就这么站在人群中央,开始开口一一与人寒喧:
“陈公子,今天刚见过你父亲,嫌弃我太老成了,让我多和你们玩玩。”
“张公子,我这新到了一批葡萄酒,一会儿帮我拿回去请您父亲品鉴一下。”
“李公子,好久不见,上次在拍卖会见过您跟着您母亲。”
……
酸不溜丢的交际场面话,熟稔中夹杂了各人受宠若惊的应和,黄园倒是真的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人和每个人的父母长辈都有来往,而且都记住了他们的子女谁是谁,只是这人的声音确实有些熟悉,难道是以前自己没在意过的小弟现在发达了?
“这位是……?”
黄园还在埋头回想到底在哪听过这个声音,就感觉这个声音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
“他?他是黄园,以前可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小黄公子,现在是鼎鼎大名的设计师,专门给人打理院子的,种草栽花的那种,呵呵。”
黄园在强子嫌恶的话中抬起头,看到似曾相识的拖鞋、短裤、Polo衫,最后对上来人标准商务范微笑的沉稳面容,震惊之中听到那人说:“哦?是景观设计师?我正好需要。”
也不知道这人听没听出强子话中的明褒暗贬,本来黄园已经习惯了强子说话的调调,但是在这个人面前,黄园竖立的防御墙开始出现裂缝,也是头一回为自己的设计师Title感到羞耻。
一旁的陈子骥对黄园的心理变化当然毫不在意,听到浦江的话赶紧上前给黄园介绍:“对对!园子是景观设计师,两年前从英国学艺归来,算是我们中的高材生了,哈哈哈。”
说完推了下发着呆的黄园:“园子,这位是浦江、江哥。江哥刚买了套别墅,上次听说他想重新整下院子,我就想到你了,你可要上心帮江哥的忙。”
黄园回过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这什么情况,被正在服务期的客户当场抓到接外单???
“嘁,海龟也可能是水货,何况听说还是新手助理。”强子在旁边泼冷水,然后又舔着脸凑上去道:“江哥,如果你需要景观设计师,我父亲就是做建材起家认识上海最好的设计事务所,看哪天您有空约出来聊聊。”
陈子骥虽然平时对强子欺辱黄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时候被拆台,也是有些不大高兴,怕浦江误会他是随便介绍个人来敷衍,赶紧解释:“说什么呢,园子现在就在最好的W建筑,是正式的设计师,早就能独立接项目了!”
说完又怼了下黄园,压低了声音狠狠道:“愣什么呢,打招呼啊!叫你来不是让你给老子塌台(丢脸)的!”
“浦先生您好……”黄园心里要恨死自己了,这下别说捞外快了,很可能连工作都要丢。即使是公司里的大牌设计师接私单在行业内都是很敏感的事情,何况他只是个新人,还当着公司客户的面……
“呵呵,你好!叫浦先生多生分,跟着大家叫江哥吧,反正我确实比你们老多了。”
一群人又开始纷纷奉承江哥哪里老,江哥成熟稳重,江哥是我们学习的方向……听得黄园都快吐了。
“啊对,江哥才比我和园子大两岁呢,而且是我们的高中学长,这缘分,江哥的院子就让黄园帮您做吧!我会帮您盯牢园子的,一定做到您满意为止!”
陈子骥夸的口让黄园恨不得甩开捏在他肩膀上的手夺门而逃。
“好啊,找时间聊聊。”浦江噙着客气的笑,答应下来,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随口敷衍一下,却没注意他的笑是直达眼底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一些沪语俚语做了备注
☆、6.红酒光
强子见不得关注度都在黄园身上,忙引着浦江坐下,开始招呼大家喝酒,把话题引到玩乐和各家合作的生意进展上,推杯换盏,气氛没一会儿就被炒热了。
黄园还有些不能接受刚才的场面,特别是浦江没有当场揭穿认识他的事实,让他更加不安,回到刚才的角落,想要醒醒脑,筹划以后怎么办。
没一会儿陈子骥过来,毫不客气地捶了他一拳:“两个月没见到你哪能像只憨巴子(傻子)了,我不管你家里怎么了,好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刚才怎么能他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啊?哥的脸都要被你塌光了!”
——再丢脸也没我现在丢工作严重!
“强子一直那么假姿假眼(装腔作势)的,今天他算是给江哥面子,没怎么闹你,以前也老是这样寻轧头(无事生非),也没见你像今天嘎(这么)闷啊!”
——必须得怂啊哥!现在老子的工作奖金全都拿捏在那位爷手里,他一句话,老子全家就得去喝西北风!
这些话黄园只能咬咬牙往肚子里吞,他现在脑子里乱得很,一开始是想留下来,找机会给浦江道个歉,但是对方现在的态度摆明了是装作第一次认识,而且也没提已经在进行的项目的事,自己现在凑上去就是抽自己和公司的脸面了,可能也会让对方难堪。不道歉么,这位公司大佬们和这群纨绔子弟都得礼让三分的主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要是自己今天逃了,指不定接下来有什么后果等着自己。
陈子骥见黄园又走神了,简直烦透,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个酒杯:“我费这么多口水你听进去了伐,现在明确给你豁翎子(暗示),过去敬一个,不要让这些轧闹猛(看热闹)的人都看不起你。要是搞砸了,就滚去幺尼角落(看不到的角落),别再让老子看到你!以后别说蕾蕾,就算你全家跪着来求我,我都不会再帮你了。”
本来陈子骥见黄园这蔫了吧唧的样子,已经想放弃他了,想在他给自己丢脸前就把他赶走,可是刚坐到黄园身边,就敏锐地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时不时扫到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角落,只是黄园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估计根本没注意。
哪怕自己和那饱含兴味的眼神对上,对方也毫不回避,甚至对着他点头一笑,陈子骥虽然感到讶异,但心下有了想法。
而坐在浦江身边的强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陈子骥和浦江的眼神互动,然后就看到黄园不情不愿地端着酒杯往他们这边走来,眼里满是不屑:就凭你现在这身份,还好意思巴结上来?
“江哥,您不知道吧,黄园他们家就是两年前垮掉的黄家,他爸现在瘫在医院里,他哥进去了,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老底子啥也没了。”强子在黄园走近之前,附在浦江耳边像是说笑话一般道了一句。
黄园看到强子钉在他身上那明显挑衅的眼神,不用猜都知道强子对浦江说了什么,握着水晶酒杯的手紧了紧,如果只是普通的玻璃杯恐怕当场就要碎了。以前他和陈子骥就顶看不惯强子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却总爱像女人一样嚼舌头。黄园拧着眉再看看浦江,对方一脸闲适,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也不知道浦江听没听清强子的话,这让他心中更加没有底。如果浦江像其他人一样一听说他家的情况,就一脸鄙夷,他倒也习惯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江哥,敬您一杯!”黄园走到跟前恭敬地举起酒杯。
“嘁,就这么点儿见底的酒都好意思来敬,小黄公子也太看不起我们江哥了吧。”强子带着身边的跟班一起嘘了声。
黄园敛下眼神,看着自己标准三分之一杯的酒量,在迷离的灯光下,摇曳的红酒光显得分外诱人。
黄园的不动声色,让强子更加不爽,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人就赶忙站起来给黄园的杯子倒满,典型的中国暴发户式的红酒饮法——浪费!没品!
“干干干!小黄公子可是最爽快的!”强子们开始起哄。
换做以前,这对黄园来说只是解渴的量,可他从小的修养和品位根本不会这样糟蹋好的红酒,这也是他一直挺看不起强子的原因。近两年的夜生活早就改成工作和学习,已经很少参加聚会或应酬了,这样一整杯一口气下去,自己的胃肯定受不了。但是强子就是看出黄园有求于浦江,才故意让他下不来台。
黄园叹了口气,道:“江哥您随意,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举起杯子,说服自己把红酒当作葡萄汁一口气灌了。
大量单宁厚重、味道强烈的浓郁红酒划过喉咙,经过食道,很快到达空腹而来的胃部。黄园由于这两年经常性加班,饮食不定,胃溃疡一直没好过,要不了半小时,自己就会开始胃疼。
不等他开口退下,第二杯已经斟满。
“园子哥你第一次见江哥吧,刚才骥哥还说江哥是你们学长,怎么得连干三杯才有诚意。来来来,趁着劲头不要停!”强子勾着坏笑,哪能这么轻易放黄园走。
三杯?一整瓶也就倒满两杯。
黄园看着溢出来的紫红色酒液顺着杯壁划过手心,酒杯模糊地反射出坐在一旁的浦江,就义般的绝望已经超过强子他们带给他屈辱感,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置身事外的浦江,更让他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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