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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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常有的情况。”乔伊特先生说,并把一支体温计插到克莱夫嘴里。“是不是劳累过度呢?”

  “可不是嘛。如今说是想去希腊。”

  “啊,可以去。现在你先出去吧,待会儿我到楼下去见你。”

  莫瑞斯听从了他的话,克莱夫想必病得很重。过了大约十分钟,乔伊特出来了,并告诉霍尔太太没什么大不了的——旧病复发而已。他开了处方,说要派个护士来。莫瑞斯尾随他到庭园里,将手放在大夫的胳膊上说:“现在告诉我,他病得多么厉害。这不是旧病复发,还有什么其他的,请告诉我真实情况。”

  “他不要紧的。”大夫说。他一向以说实话而自负,所以弄得有些心烦。“我以为你已经领悟了这一点。癔病不再发作了,他快要入睡了。这是司空见惯的旧病复发,这一次他可得比上一次当心,如此而已。”

  “你所说的这种司空见惯的旧病复发会拖延多久呢?他是不是随时都可能遭受这种骇人的痛苦呢?”

  “他只不过是有点儿不舒服——他认为是在车子里患上了感冒。”

  “乔伊特,你别对我这么说。一个成年人是不会哭的,除非已经相当严重了。”

  “只不过是虚弱罢了。”

  “哦,你怎么说都行,”莫瑞斯边说边把手移开。“而且我正在耽搁你。”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的年轻朋友,我等着解答你的任何难胚。”

  “喏,倘若病情轻,你为什么派护士来呢?”

  “好让他开心呗。我知道他手头宽裕。”

  “难道我们就不能让他开心吗?”

  “哪里的话。因为怕传染啊。我曾告诉过你母亲,你们都不应该走进病房,可那时你已经待在里边了。”

  “我还以为你指的是我的妹妹们呢。”

  “你也一样——尤其是你,因为你已经被他传染过一次了。”

  “我不要护士。”

  “霍尔太太已经给护士站打电话了。”

  “为什么一切都他妈的赶成这个样子?”莫瑞斯提高了嗓门说,“我自个儿护理他。”

  “下一步你就该把孩子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走了。”

  “请问,你说什么?”

  乔伊特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莫瑞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母亲,他必须睡在病房里。由于怕吵醒克莱夫,他没让人把床搬进去,却头枕脚凳,卧在地板上,借着烛光读书。过一会儿,克莱夫蠕动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啊,该死。啊,该死。”

  “你要什么?”莫瑞斯呼唤道。

  “我闹肚子啦。”

  莫瑞斯把他从床上抱下来,扶他坐在便桶上。不一会儿,又将他抱回去。

  “我能走路。你不该做这种事。”

  “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

  他把便桶端到走廊尽头,冲洗干净。现在克莱夫既不体面又虚弱,他比任何时候都爱这个朋友。

  “你不应该这样。”当他回来的时候,克莱夫把话重复了一遍。“太脏了。”

  “我才不在乎呢。”莫瑞斯边躺下去边说,“再接着睡吧。”

  “大夫告诉我,他要派个护士来。”

  “你要护士干吗?只不过是轻微的腹泻而已。就我而言,你可以整宿泻个不停。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我不是为了使你高兴才这么说的。我就是不在乎。”

  “我总不能——你还得去上班呢——”

  “喂,克莱夫,你是宁愿要一位熟练的护士,还是要我呢?今天晚上预定来一位,可我已经留下话,来了就把她打发走。因为我情愿不去上班,自个儿照看你。我还认为你也愿意这样呢。”

  克莱夫沉默良久,莫瑞斯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宁可要护士。”

  “好的。她比我更能使你舒适一些。也许你是对的。”

  克莱夫没有回答。

  艾达自告奋勇在楼下的房间里守夜,莫瑞斯就按照预先谈好的敲了三下地板。等候她上楼的时候,他审视着克莱夫那张模糊不清、汗津津的脸。大夫那么说也是白搭,他的朋友苦恼不堪。他很想拥抱克莱夫,却又想起那曾使克莱夫的癔病发作,何况克莱夫一向是有所克制的,几乎到了洁癖的程度。艾达没有来,他就下楼去了,发现她睡得正熟。她躺在一把大皮椅上,双臂耷拉下来,伸出两只脚.俨然是健康的化身。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浓密乌黑的头发充当了面庞的靠垫,嘴唇略启,露出皓齿与鲜红的舌头。“醒一醒。”他急躁地喊叫。

  艾达醒过来了。

  “像你这样,护士来的时候,你怎么听得见大门的响动呢?”

  “可怜的德拉姆先生怎么样啦?”

  “病得很重,病到危险的程度。”

  “哦,莫瑞斯!莫瑞斯!”

  “护士嘛,得留下来。我叫你来着,可你总也不来。去睡吧,因为你连这么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妈妈说我必须守夜。因为护士不应该由男人领进去——那不雅观。”

  “我简直不能想象你们居然有时间考虑这么无聊的事。”莫瑞斯说。

  “我们必须维护家庭的好名声。”

  他没吭声,接着以妹妹们厌恶的样子笑了。她们的内心深处极不喜欢他。然而她们思想太混乱,并不曾觉察出这一点。她们惟一公开抱怨的是他这种笑法。

  “护士没有教养,任何有教养的姑娘都不会去当护士。即使她们本人有教养,你也能肯定她们不是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否则她们会待在家里。”

  “艾达,你上过几年学校?”哥哥一边斟酒一边问。

  “我把上学叫做待在家里。”

  他“咔嗒”一声将玻璃杯放下来,离开了她。克莱夫睁着眼睛,却没有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莫瑞斯已经回来了。甚至护士抵达,也没使他苏醒。

  没过几天就弄清楚了,来客病得不重。尽管刚复发时看上去挺吓人,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久他就获得了回彭杰去的许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精神萎靡,但这也是患过流行性感冒后预料之中的事,除了莫瑞斯外,旁人丝毫没有感到不安。

  莫瑞斯轻易不去想疾病与死亡的事,倘若想的话,就伴随着强烈的反感。不应该容许它们来损害他本人或朋友的生命。于是他携带着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健康去对克莱夫发生作用。每逢周末或连休日,他就到彭杰去做不速之客,不是靠口头训导,而是以身作则使他鼓起劲儿来。对克莱夫却未能奏效。当众他会振作起来,甚至对德拉姆家族与英国公众之间所发生的公路通行权问题佯装兴致勃勃。然而只剩下他和莫瑞斯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故态复萌,意气消沉,不肯说话。要么就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点儿什么,这表明他的精神已经耗尽了。他已打定主意要去希腊。惟独这一点,他是十分坚定的。尽管九月份才能动身,他非去不可,而且是单独前往。“我必须去,”他说,“是去履行誓言。每一个未开化的人都得给予卫城(译注:卫城是古希腊城邦兼有防卫性质的中心地区,内有市政与宗教建筑。卫城多建于高山之巅,具有军事和宗教双重目的。雅典卫城是最著名的卫城,位于陡峭的山冈上,建于公元前5世纪中叶。)一次机会。”

  莫瑞斯与希腊风马牛不相及。他对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兴趣淡薄,而且是淫猥的,一经爱上克莱夫,就消失殆尽。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啦(译注: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是一对同性爱者。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说:暴君希庇亚斯之弟希帕尔科斯侮辱了哈莫狄奥斯。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就计划在公元前514年对希庇亚斯及其兄弟行刺。结果只杀死了希帕尔科斯。哈莫狄奥斯当场遇害,阿里斯托吉顿被擒后死于毒刑。希庇亚斯的暴政又延续了四年多。),斐多啦,以及第邦神圣队(译注:第邦神圣队是由一对对同性爱者组成的军队)啦,这些故事对那些心灵空虚的人们而言是蛮好的,却代替不了人生。克莱夫时而偏爱它们,莫瑞斯觉得莫名其妙。他十分喜欢意大利,尽管讨厌那儿的食品和湿壁画(译注:用在清水中磨研的颜色粉末,在刚抹好的湿灰泥墙壁上作画的方法。色彩与石灰一起干燥凝固后,就成为墙壁的永久部分。)。他却拒绝渡过亚德里亚海,到那更神圣的土地(译注:指希腊。意大利东南与希腊之间隔着亚德里亚海。)去。“使人感到年久失修,”他提出这么个理由,“一堆老掉牙的石头,什么颜色也没有。总之,这个嘛,”——他指的是锡耶纳大教堂里的书库——“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派上了用场。”克莱夫听得十分开心,在皮科洛米尼时代(译注:指意大利籍教皇庇护二世(1439-1464在位),原名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皮科洛米尼。皮科洛米尼家族是贵族世家,家族中出过军人、文人和教皇。)的彩色瓷砖上跳来跳去。管理人非但没申诉他们,还跟他们一道笑。意大利令人非常快活——就观光而言,确实是这样——然而近来希腊又突然冒出来了。莫瑞斯就连这个词都憎恶。出于难以解释的偏见,他由希腊而联想到疾病和死亡。每当他有什么打算,打网球啦,聊天啦,希腊就插进来了。克莱夫看出他厌恶希腊,就养成借此取笑他的习惯,并不怎么体谅他。

  克莱夫就是不体谅他。莫瑞斯认为这是所有的症状中最严重的。克莱夫会说些稍微出于恶意的话,还用自己谙熟的知识来伤害他。克莱夫失败了,也就是说,他的知识并不全面,否则他就会知道,要想损害像莫瑞斯这么个运动健将的爱情是不可能的。莫瑞斯有时表面上避开了克莱夫的攻击,因为他觉得有所反应是人之常情。他一向不喜欢基督关于连另一边脸也伸过去的教导(译注: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6章 第29节“论爱仇敌”。耶稣教导说:“有人打你一边的脸,连另一边也让他打吧!”)。在内心里,他一点儿也不生克莱夫的气。与克莱夫结合的欲望太强烈了,怨恨无从侵入。有时候他会十分快活地进行与之匹敌的谈话,偶尔回击他一句,表示并没忘记他就在眼前。他径直走向光明,希望自己所挚爱的人会尾随其后。

  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的。那是克莱夫动身前的傍晚,他把霍尔一家人请到萨沃伊来吃晚餐,以回报他们对他的亲切关怀。他安排他们夹坐在其他朋友中间。“假若这次你晕倒了,我们会知道是怎么个来由。”艾达边朝着香槟酒点头,边大声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回答。“为所有的女士们的健康干杯!干一杯,莫瑞斯!”他喜欢来点儿老一套的做法。大家为健康干了杯,惟独莫瑞斯看破了潜在的讥刺。

  晚宴结束后,他对莫瑞斯说:“你回家去睡吗?”

  “不。”

  “我以为你想把家里人护送回府上去呢。”

  “他才不干呢,德拉姆先生。”他母亲说,“不论我怎么做,怎么说,他也决不肯放弃一个星期三。莫瑞斯是个十足的老光棍儿。”

  “我的套房里被行李弄得很乱。”克莱夫说,“我乘早晨的火车径直穿行到马赛(译注:马赛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和最大的商业港口,临地中海利翁湾。从伦敦出发后.需要坐轮船渡过多佛尔海峡,才能抵达法国。)去。”

  莫瑞斯充耳不闻,还是来了。等候电梯降下来的时候,他们朝着对方大打呵欠。接着,乘电梯上去,徒步登上另一层楼梯,沿着过道走去。令人联想到三一学院里通向里斯利那个套房的走廊。克莱夫的套房小而黑暗,寂然无声,位于尽头。正像克莱夫说过的那样,里面杂乱无章,然而不在这里住宿的女管家已照常为莫瑞斯铺好了床,饮料也准备停当了。

  “还要喝啊。”克莱夫说。

  莫瑞斯喜欢喝酒,而且有酒量。

  “我要上床了。依我看,你想要的都有了。”

  “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已经垮了,可别再劳累过度。另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就知道你会忘记这个,哥罗颠②。”

  “哥罗颠!(译注:哥罗颠是一种止痛麻醉药。)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莫瑞斯点了点头。

  “带着哥罗颠到希腊去……艾达告诉我,你还以为我会一命呜呼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为我的健康担心呢?别害怕。像死亡这样干净利索的经验,永远与我无缘。”

  “我清楚自己迟早会死,而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你死。倘若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你是否把这叫做干净利索。”

  “是的,我就这么叫。”

  “那么,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莫瑞斯停顿了半晌说,克莱夫打了个寒噤。

  “你不同意吗?”

  “哦,你变得跟任何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了。你非有个理论不可。咱们不能静悄悄地向前走,总是非得做成公式。尽管每个公式都有不再起作用的一天。你的公式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污秽,。我可要告诉你,还有变得过于污秽的情形呢。于是忘川(译注:忘川是希腊神话中从冥府流过去的一条河。凡是喝了这条河水的亡魂,会把过去的事一概忘掉。)——倘若有这么一条河的话一就会把它洗净。然而也许没有这样的河,希腊人并没怎么任意想象。不然,或许还想象得过了头呢。说不定到了坟墓的彼方,什么都忘不掉。糟糕的记性也许会延续下去。换言之,坟墓的彼方可能就是地狱。”

  “呸,胡说八道。”

  克莱夫通常是借着抽象的空谈来自得其乐。然而这一次,他继续发挥下去。“忘却一切——连幸福都抛到脑后。幸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偶然胳肢了一下——如此而已。咱们两个人要足从来没做过情人,该有多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响。咱们应该睡觉了,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跟世上那些为自己确保了孤寂场所的国王们及其谋士们友好相处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要么就像夭折的早产儿那样,咱们从来就没享有过生命,犹如那些压根儿不曾见过光的婴儿。然而事实上——喂,别显得那么严肃。”

  “那么,你就别说这么古怪的话好了。”莫瑞斯说,“我倒是从来也没把你的话当真过。”

  “话语掩盖思想,是这套理论吗?”

  “话语不过是发出无聊的声音而已。我也不喜欢你的思想。”

  “那么,你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莫瑞斯微微一笑。克莱夫刚这么一问,他就感到满足了,不肯回答。

  “我的美貌吗?”克莱夫用讥讽的口吻说,“姿色已褪了几分,我的头发大量地脱落。你发觉了吗?”

  “三十岁的时候就成了秃子,像个鸡蛋似的。”

  “精神错乱的秃子,也许你喜欢我的头脑。生病期间以及病后,我想必是个可爱的伙伴。”

  莫瑞斯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在观察克莱夫,犹如他们初结识的时候那样。只不过当初是想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想知道的是他出了什么毛病。克莱夫是有点儿不对头。还有后遗症,弄得他头脑混乱,情绪沮丧,一意孤行。莫瑞斯没有对此感到不满。大夫失败了,他希望自己能成功,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他将凭借爱的力量治好朋友的病,眼下他在进行探索。

  “我认为你确实是由于我的头脑的关系才喜欢我。喜欢我的意志薄弱这一点,你一向清楚我不如你。你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你听任我为所欲为。吃饭的时候你故意冷落你家里的人,对我却从来没这么做过。”

  这简直像是在找碴儿打架。

  “可你不时地要我对你俯首帖耳——”他假装闹着玩儿地掐了莫瑞斯一下。莫瑞斯吓了一跳,“怎么啦?厌倦了吗?”

  “我要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你厌倦了。你为什么不能回答一个问题?我并没说‘对我感到厌倦了’,尽管我可以这么说。”

  “你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让它早晨九点钟来吗?”

  “没有,连车票都还没买呢。说不定我根本就不去希腊,也许它跟英国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唔。晚安,老兄。”他深深地忧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人人都说克莱夫已经适合于旅行了呢?连克莱夫本人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克莱夫一般是有条不紊的,所以拖延到最后还没买票。或许他到头来不会出发,然而表示出一种愿望就是为了挫败它。莫瑞斯脱下衣服,瞥了一眼映在镜中的自己,想道:“真是幸运,我是健康的。”他看见的是锻炼得结结实实、矫健的肉体,以及一张再与之般配的脸。男子气概使二者相协调,均覆以乌黑的毛。他穿上睡衣,跳上床。尽管忧虑着克莱夫的事,却高兴极了。因为他强壮到足以使两个人生存下去。克莱夫曾帮助过他。形势一变,克莱夫还要帮助他。目前他必须帮助克莱夫。他们两个人将毕生像这样轮流互助。他昏昏欲睡时,梦幻中出现了爱的前景,与终极目的相距不远了。

  隔壁传来了叩打声。

  “怎么啦?”他问,接着就说,“请进!”因为克莱夫已来到门外。

  “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

  “来吧。”莫瑞斯边说边为他挪出地方。

  “我总是发冷,苦不堪言,唾不着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瑞斯并没有误解克莱夫。在这一点上,他了解克莱夫,两个人的意见一致。他们并肩而卧,却没有挨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克莱夫说:“这儿也好不了多少,我走啦。”莫瑞斯并没有感到遗憾,因为他也睡不着,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他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被克莱夫听见,从而揣测出个中原因。

  克莱夫坐在狄奥尼索斯剧场(译注:狄奥尼索斯剧场是最早形式的希腊剧场,坐落于雅典卫城南侧。4世纪后,剧场冷落,后停止使用,并开始损毁。1765年人们重新发现了这个剧场,19世纪末在考古学家和希腊式建筑权威德普菲尔德的指导下按其原貌进行了重大修复。)里。多少个世纪以来,舞台是空荡荡的,观众席也空无一人。太阳已经落下,背后的卫城却还发散着热气。他眺望着向海边倾斜的光秃秃的平原,萨拉米斯(萨拉米斯,希腊拉阿蒂卡州岛屿,位于爱琴海萨罗尼克湾内)、埃伊纳(译注:埃伊纳,希腊萨罗尼克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埃伊纳岛的全盛时期在公元前5世纪。东面的山顶上有一座保存完好的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以祭奉阿帕伊亚神-古代埃伊纳人的神)、群山,统统与淡紫色黄昏融为一体。他的神祗们就住在这里——首先是雅典娜·波利亚斯(译注:在希腊宗教里,雅典娜是城市的保护女神,雅典因而得名。从君主政体向民主政体过渡的时期,作为城市女神的雅典娜·波利亚斯在雅典出现了。赫西奥德在《神谱》里记述说,她没有母亲,是从宙斯的前额中跳出来的。帕台农神庙殿堂内的雅典娜女神像是用金子和象牙制作的。)。倘若愿意的话,他可以想象雅典娜的神庙完好如初,她的雕像在落日余晖下熠熠发光。尽管没有母亲,又是个处女,她对所有的男人了如指掌。多年来,克莱夫不断地渴望到此向她表示谢忱,因为她将他从泥潭中拖了出来。

  然而他只看见了渐渐消失的光和死灭了的大地。他不曾祷告,对任何神祗都没有信仰。他知道过去就跟现在一样毫无意义,并为懦夫提供了避难所。

  他终于给莫瑞斯写了信。他这封信将要渡海,经过陆地与海洋接触之处,被装上了船,绕过苏钮姆岬与基西拉(译注:基西拉是伊奥尼亚群岛中最靠东南的岛屿),登陆后又被装上船,再度登陆。莫瑞斯上班的时候就会收到这封信。“我不由自主地变得正常了。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终于把这话写出来了。

  他有气无力地走下剧场。不论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不仅在性方面,毋宁说是在各方面,人们都是盲目地踱过来的。他们脱离泥淖逐渐演变成人,及至偶然的连锁结束,就又消融到泥淖中去。两千年前,刚好就在此处,演员们感叹道:“最好是根本就没出生。(译注:原文为希腊文)”就连这句言词都是空洞的,尽管比起大多数台词来,它与虚荣相距甚远。

  亲爱的克莱夫:

  收到这封信后,就请回来吧。我查了一下交通情况。假若马上动身的话,星期二你就能抵达英国。由于你的信的缘故,我为你非常担忧。因为它证实了你病得多么重。这封信我盼了两个星期,盼到的是两个句子。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今后你再也不能爱任何一个同性的人了。你一回来就水落石出了!

  昨天我给皮帕打了电话。她满脑子都是诉讼的事。她认为令堂禁止通行那条路是个错误。令堂已告诉村方,此举不是针对他们的。我打电话是为了得到你的消息,然而皮帕也没收到你的信。近来我学了点儿古典音乐,你听了,会觉得好笑吧。还学会了打高尔夫球。我在希尔与霍尔混得还可以。家母反复考虑了一周之后,到伯明翰去了。现在你已有了所有的消息。收到此函,请打个电报。在多佛上岸后,再打一次。

  莫瑞斯

  克莱夫收到此信,摇了摇头。他约好了跟几个在旅馆结识的人去攀登彭特利库斯山(译注:彭特利库斯山是希腊阿蒂卡州山地。主峰科基纳拉斯峰海拔1109米,位于雅典东北约16公里处。山顶有一座雅典娜女神殿堂。)。在山顶上,他把信撕得粉碎。克莱夫已经不再爱莫瑞斯了,必须坦率地告诉他。

  他在雅典继续逗留了一个月,因为他生怕自己可能误会了。这种变化使他太震惊了,有时他认为也许莫瑞斯说得对,疾病把他的精力耗尽了。这令他感到屈辱。因为从十五岁起,他就理解自己的灵魂,借用他本人的话:理解自己。然而肉体比灵魂深奥,拥有难以捉摸的秘密。没有任何警告一生命的本质无端地起了变化,仅仅这么通告道:“你原来是个爱男性的人,今后将爱女性。不论你理解与否,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于是他的精神崩溃了。他试图给这个变化披上理智的外衣,好去理解它,这样就不至于感到那么丢脸了。但这是属于死亡或诞生范畴的问题,他失败了。

  变化是病中发生的——兴许是疾病导致的。他第一次发病期间,脱离了日常生活,发着烧,迟早会发生的那个变化乘虚而人。他注意到护士何等迷人,乐意听从她的吩咐。乘车兜风的时候,他两眼盯着女人们。一些小小的细节——一顶帽子,撩起裙子的手势,香水的气味,嫣然一笑,乖巧地躲闪着泥的碎步——构成了富于魅力的整体。他高兴地发现,女人们往往同样快乐地对他的眼神做出反应。男人们从未做出过反应,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欣赏他们,要么意识不到他的视线,要么感到困惑。然而女人们认为自己理应受到赞美。她们也许会见怪或忸怩作态,但她们是大度的,并欢迎他进入彼此在精神上美妙地交流的世界。一路上,克莱夫满面春风。正常人过的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这二十四年,自己是靠何等少得可怜的一点儿东西活过来的呀!他跟护士聊天,感到她是永远属于他的。他注意到了雕像、广告和日报。经过一家电影院时,他心血来潮,走了进去。就艺术性而言,那影片让人无法忍受,然而制片人与看电影的男男女女却是相识的。克莱夫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这种兴奋绝不能持久。他就像是个把耳朵洗净了的人。起初的几个钟头,他听得见异常的声音,及至使自己适应了普通人的惯例,它就消失了。他并没有获得新观念,不过是把旧的重新调整了一番。生活不会长期像过节似的,很快就黯淡起来。因为他刚一回来,莫瑞斯正等候着他。结果他被吓晕了,脑后遭到袭击,就像是发作似的。他嘟哝着自己太累啦,说不出话来,逃之天天。莫瑞斯的病使他暂时得到解脱。这期间,他说服自己,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起变化,他可以在仍忠于莫瑞斯的情况下转一些关于女人的念头。他怀着深厚感情给莫瑞斯写了封信,毫无疑虑地接受了前来休养的邀请。

  他说自己在车子里受了风寒。但是内心里他确信,旧病复发的原因是精神方面的。与莫瑞斯或跟他有关的任何人待在一起,忽然令他恶心了。吃饭的时候热气腾腾!霍尔一家人的嗓门!她们的笑声!莫瑞斯讲的趣闻!它与食物混杂在一起了——它不折不扣就是食物。他分辨不出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就昏过去了。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知道爱已经死了。因此,他的朋友吻他之际,他哭了。莫瑞斯对他的每一个友好行为都增添他的痛苦,他终于要求护士禁止霍尔先生进科病房。随后,他恢复了健康,得以逃回到彭杰。他觉得自己还像过去一样爱着莫瑞斯,然而莫瑞斯刚一找上门来,这种感觉就化为乌有。他注意到了莫瑞斯的献身精神,乃至英雄气概,但这个朋友使他感到厌烦。他希望莫瑞斯回到伦敦去,并且直接说了,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莫瑞斯摇了摇头,继续留在彭杰。

  克莱夫并不是没有挣扎就屈服于精神生命所发生的这种变化的。他相信思维能力,试图靠思索使自己回到原先的状态下。他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一旦失败就采取稚气、激烈的权宜手段。一个是希腊之行,另一个呢——他一回想起来就不能不感到厌恶。除非所有的情感都逐渐消失,否则他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克莱夫深深地懊悔,如今莫瑞斯使他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嫌恶,将来面临的困难就更大了。他愿与昔日情人友好相处,在逼近的严重不幸中,自始至终助以一臂之力。一切是如此错综复杂,爱情溜掉后,留在记忆中的就不再是爱情了,而是别的什么。没受过教育的人多么有福啊,因为他们能够把它完全抛在脑后,不记得过去干的荒唐事或好色行为.以及那冗长、不着边际的谈话。

  克莱夫没打电报,更没有立即动身。尽管满心想对莫瑞斯宽容一些,并且训练自己尽量抱一种合情合理的看法,克莱夫却再也不肯像过去那样听任莫瑞斯摆布了。他从容不迫地返回英国。他还是从福克斯通(译注:福克斯通是英格兰肯特郡城镇,通铁路后发展成为英吉利海峡的客运港和第一流的海滨胜地。)往莫瑞斯的公司发了一封电报,原以为莫瑞斯会到查灵克罗斯(译注:查灵克罗斯是大伦敦威斯特敏斯特市的一处地方,位于伦敦正中心)来迎接他。莫瑞斯没有来,他就乘火车前往郊区,以便及早解释一番。他的态度是既有同情心又很沉着。

  那是十月份的一个傍晚。落叶纷飞,薄雾,猫头鹰的呜叫,使他心里充满了愉快的愁绪。希腊是清澈的,然而死气沉沉。他喜欢北方的气氛,此地的福音不在于真实,而在于妥协。他和他的朋友会做些安排,把女人容纳进来。犹如黄昏进入夜晚,他们也会随着年龄饱经忧患,安全顺利地形成一种关系。他也喜欢夜晚。它是仁慈宽厚、安详恬静的,四周并非漆黑一团。他从火车站走过来,快要迷路时,就看见了另一盏街灯,走过去后,又是下一盏。每一个方向,街灯都像链子似的绵延不绝,他沿着其中的一条踱到目的地。

  吉蒂听见了他的声音,从客厅里出来迎接他。霍尔一家人当中,克莱夫一向最不喜欢吉蒂了。按克莱夫现在的措词来说就是:吉蒂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告诉克莱夫一个消息,莫瑞斯今天晚上有工作,不回家了。“妈妈和艾达到教堂去了。”她补充说,“她们只好步行了,因为莫瑞斯是坐汽车出去的。”

  “他到哪儿去啦?”

  “别问我,他把地址留给仆人了。你想象得到吗?上次你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对莫瑞斯了解得就不多,现在甚至更少了。他变成了一个最神秘的人。”她边哼着曲子,边给他沏了杯茶。吉蒂缺乏见识与魅力,对克莱夫来说正合适。他能够在不至于感到嫌恶的情况下,倾听她诉说莫瑞斯的事。她用从霍尔太太那儿继承来的黏糊糊的腔调继续抱怨他。

  “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到教堂。”克莱夫说。

  “是啊。假若他跟我们说一声儿,她们就会留在家里招待你的。他对一切都守口如瓶,反过来又笑话女孩子们。”

  “是我没让他知道。”

  “希腊怎么样?”

  他告诉了她。她听得厌烦透了,换了她哥哥,也会这样的。况且她没有他那种能够听出言外之意的天赋。克莱夫想起来,当他对莫瑞斯大发议论之后,亲密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这种情况,不知凡几。那腔激情虽已化为废墟,却能抢救出好多东西。莫瑞斯是个卓越的人,一旦理解了什么,又如此明智。

  吉蒂接着就耍点儿小聪明,概述起自己的事来。她曾提出人家政学校的要求,母亲已经答应了。然而莫瑞斯听说每周要交三畿尼(译注:畿尼是旧时英国金币,合1.05英镑。)学费,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吉蒂的牢骚主要是金钱方面的。她想要一笔私房钱,艾达就有一笔。艾达作为法定继承人,必须“学会金钱的价值,可是什么都不让我学”。克莱夫决定对自己的朋友说说,要待这个女孩儿好一点儿。过去他就干预过一次,莫瑞斯十分愉快地听取了他的意见,使他觉得他什么话都可以说。

  他们被低沉的嗓音打断,那两个去教堂的人回来了。艾达进来了,身穿圆领紧身毛衣,头戴宽顶无檐圆帽,裙子是灰色的。秋雾在她的头发上留下了精巧的水珠。她的双颊红润,两眼炯炯有神。她向他致意时喜形于色,尽管她的惊叫与吉蒂如出一辙,却产生了不同的效果。“你为什么没预先通知我们呢?”她大喊道。“除了饼,什么都没有。我们本来可以准备一顿正式的英国大餐为你接风的。”

  他说,几分钟之内他就得返回伦敦,然而霍尔太太一定要留他过夜。恭敬不如从命。这座房子眼下充满了温馨的回忆,尤其是艾达说话的时候。他忘记了她与吉蒂截然不同。

  “我还只当你是莫瑞斯呢,”他对她说,“你们的嗓音出奇地相似。”

  “因为我感冒了啊。”她笑着说。

  “不,他们就是相像,”霍尔太太说,“艾达有莫瑞斯的嗓门。他的鼻子,我的意思当然是说还有他的嘴,以及他的好兴致和健康,我常常认为这三样都像。另一方面,吉蒂有莫瑞斯那样的头脑。”

  大家都笑了,三个女子明显地相互喜爱。克莱夫目睹了以前不曾理会的母女关系。由于家长不在,她们变得更友善,更健谈。植物,靠太阳生长,然而有些植物是随着日暮开花的。霍尔家的女眷们使他联想到点缀着彭杰的一条荒芜小径的月见草(译注:月见草是柳叶菜科月见草属植物,草本,开美丽的黄花。广布北美,欧洲有引种。二年生,叶互生)。跟母亲姐姐聊天时,就连吉蒂也面目姣好。他拿定主意为了她的事谴责莫瑞斯几句,但是不能用苛刻的口气。因为莫瑞斯也美,在这崭新的幻象中,莫瑞斯成了个庞然大物。

  巴里大夫曾鼓励两个姑娘去参加救护班的学习。饭后,克莱夫听凭她们往自己身上缠绷带。艾达包扎他的头部,吉蒂包扎的是脚踝。这时候,霍尔太太喜气洋洋,漫不经心,反复说:“喏,德拉姆先生,不管怎样,你这次的病比上次害的那场强一些。”

  “霍尔太太,我希望您直呼我的教名。”

  “好的,就这样吧。但是艾达和吉蒂,你们可不行。”

  “我希望艾达和吉蒂也这么叫。”

  “那么,克莱夫!”吉蒂说。

  “那么,吉蒂!”

  “克莱夫。”

  “艾达——这么叫多好啊。”然而,他的脸颊羞红了。“我讨厌拘泥于形式。”

  “我也是这样。”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对任何人的看法都毫不在乎——一向如此。”边说边用率直的眼神盯着他。

  “莫瑞斯可不然,”霍尔太太说,“他挑剔得很。”

  “莫瑞斯这个人实在不足取——畦,你把我的头弄疼啦。”

  “哇,畦。”艾达仿效他说。

  电话铃响了。

  “他在公司里收到了你的电报,”吉蒂大声报告,“他问你在不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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